寻壑似被戳中要害,一时手足失措,跟在沈越身旁看了一会儿,又听沈越道:“一年了,你到底怎么看我俩的关系?为什么……为什么我稍稍关心你一次,你就一定得用这种方式报答!?”最后几个字,沈越回手,几乎戳着寻壑的鼻子在骂,怒极攻心,沈越一个踉跄,摔跌在地上。
“走开!”沈越喘着粗气,拍开寻壑手掌。程隐听到动静不对,下到半山连忙跑回去,本想探个头确认安危,孰料跟沈越视线撞了个正着。
沈越正要挣扎着起来,一见来人,便呵斥:“扶我出去!”
程隐硬着头皮上前,背对着沈越蹲下:“我背沈爷下山吧。”
将出门时,沈越虽然不回头,但对屋里撂下一句:“如果今后不是以诚相待,你不能保证杜绝这些花花肠子,就别来找我。”
程隐重抬脚步,背着沈越下山。在晏如服侍下,沈越侧卧在榻上。程隐去请殷姨娘,晏如则想试着解开沈爷衣裳查看伤势。
“下去吧,我想静静。”今早千里奔回,还不见沈越如此疲惫,而今听这语气,倒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可沈越向来言出必行,晏如不敢违背,便小心翼翼退出去。
沈越掐分掐秒,然而,一刻钟过去了,‘罪魁祸首’竟然还不露面认错,气得沈越一个翻身,可一句‘狠心贼’还没骂出,腰间剧痛就让沈越龇牙咧嘴,不过即便折腾沈越没放过门口动静:“谁?!”
悉悉窣窣后,探入一颗小脑袋:“大伯……”
“重阳?”沈越按下心底失望,强打精神招呼,“怎么了?进来让大伯瞧瞧。”孩子乖巧上前,沈越将其抱放在腿上,殷姨娘适时跟进:“你大伯身上有伤,快下来!”
“啊!大伯对不起!”小重阳连忙跳下去。
沈越瞧着这孩子越发像自己的眉眼,虽然淘气却有分有寸的脾性,顿时愁云减散。
沈越挣扎着起身,在丫鬟伺候下退了朝服,仅着中衣,趿着鞋躺回榻上,撩起衣摆方便殷姨娘上药。
“还好都是皮外伤,不过待会上药还是会疼,你做好准备。”
沈越摸摸胸口那处被剜掉又长回新肉的伤口,无所谓道:“死不了,不要紧。”
沈越只觉得一阵冰凉,紧接着是指腹柔软的轻按,又见小重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背后的伤口,沈越盖住孩子眼睛:“别看,看了做噩梦。”
素来冷脸的殷姨娘竟‘噗哧’一笑:“你这话小丘也说过。不过重阳从小就胆大,这些他都不怕的。”
一听见丘寻壑的名号,沈越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别开头去,小重阳却突然嚷道:“丘叔!”
沈越:“!!!”掉头看过去,顿时傻眼——寻壑面容干净但明显憔悴,原来方才光鲜样貌是上了妆的缘故。而今着一身亚麻中衣,那勾魂噬魄的香味也清理得彻底,青年背着手,恢复了平日的家常模样。
沈越冷哼一声,别开头去。偏偏重阳好死不死,露出沈家人的招牌大白牙笑容,拍拍身侧:“丘叔坐吧,大伯最喜欢丘叔陪着,你看,丘叔一来,大伯都不喊疼了。”
沈越:“???!!!”小崽子回头收拾你。
寻壑:“……”
殷姨娘见情况不对,猜想两口子闹别扭,虎穴不宜久待,麻利收拾好后,就拖着一口白牙亮得大灯泡似的的沈重阳出去了。
寻壑没敢坐在床畔,改而蹲在沈越身边,替他整理衣裳。
兰秀深林房屋设计独到,冬暖夏凉。仲夏夜,露华浓,凉风有信,夜温沁凉,寻壑探身拉过薄被,盖在沈越腰身。
沈越硬邦邦道:“你要没想好,就别废这劳什子功夫,我不稀罕。”
踌躇须臾,寻壑最终咬牙,豁出去似的,然而举动却只是坐在沈越身侧,并握住他的手:“爷,你听我解释……”
沈越太清楚寻壑的个性,只消沈越眼角眉梢一个不悦,寻壑定会乖乖认错,但却像个闷嘴葫芦,从来不给出解释,因而沈越便摸不透寻壑怪异举止背后的想法。是故,寻壑嘴里蹦出‘解释’二字,这比鬼还更能迷住沈越心窍,遂猛地回过头来:“你说。”
“沈爷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觉得沈爷喜欢和我行房,我才……才拿这个回报。”说到后面,寻壑语声低得几乎听不见。
‘总算说了句人话’,沈越心想,接下来不顾伤口撕扯的疼痛,沈越翻身侧躺,拉着寻壑枕在胳膊上,才道:“那我再说一次,我不要你特意准备什么当作报答。你能养好身体,咱俩多处些时日,这就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处了。”
世间千万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霓虹,遇上方知有。
吻了会儿寻壑光洁的额头,见他默默不语,沈越奇怪:“你觉得这种没有根底的照顾不可靠?还是……”沈越想想都觉得可怖,斟酌些时,才小心试探,“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对你好?”
寻壑摇头,嗓音清淡,无关痛痒似的:“没有,付出总是有所企图。”
沈越知道寻壑襁褓失怙,但好歹是母亲携他逃亡的,便追问:“你母亲呢,她起码照顾了你好一阵吧?她对你的好总该是不图回报的啊?”
寻壑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娘后来顾不上我。”
沈越错愕:“什么叫‘顾不上’?追剿的人紧跟着,她怎么放心放你一人!?”
寻壑眉头紧皱,拧了拧眉心,似乎才能催发意识凝聚:“她改嫁了,继父照顾我咳……”寻壑突然咳疾骤犯,这一下来势汹汹,似乎连呼吸都被咳嗽给噎住,变得极为艰难,寻壑扼着喉咙撑起身子,幸亏沈越拉得及时,否则差点摔下去。
“阿鲤?!来人!”
等殷姨娘和引章赶到时,寻壑已经‘奄奄一息’,问诊后煎药服下,寻壑铁青脸色才恢复平日的苍白。
殷姨娘临走时,沈越追出去,问:“你有什么刚刚不方便说的,现在说吧。”
殷姨娘想了想,不答反问:“你刚刚跟小丘说了什么?”
“我没对他说什么,不过阿鲤提起了过去,提到他母亲改嫁,之后毛病就犯了。”
殷姨娘点头:“医书上的精神症状,小丘都是貌合神离,这病确实奇怪。不过你刚刚应该是触及了他的心结,才会引起这么剧烈的反应。俗语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小丘的至亲都已不在人世,要解铃,恐怕难度不小,沈爷,我只能保证小丘……”
“没事,你尽力就够了。今后我也得学学医理,”钟太医那一出,真的叫沈越心有余悸,“心病也是病,也得医治。”
殷姨娘认同:“没错,沈爷有这个意识就很好。过去我观察发现,沈爷在的时候,小丘的咳嗽少一些。”
沈越笑笑:“嗯,官场的时我都脱干净了,接下来就是全心全意照顾阿鲤,我会好好陪他。”
殷姨娘哧笑:“沈爷真舍得。”
“功名利禄,没了可以再挣,但人的光阴却挣不回来,孰轻孰重,我这把年纪了,不会拎不清。”
沈越回到房内,引章适时起身,沈越顺代吩咐:“叫厨子熬一碗肉末参汤……”
“我不喝!我不吃猪肉!”寻壑竟然跳下床榻阻止。
沈越清楚寻壑这点小脾气,便温声安慰:“放心,熬汤的是小母鸡,你能喝的。”
寻壑闻言,缓缓卸下防备,在沈越搀扶下坐回床上。
回想方才谈话,沈越本打算再度安慰寻壑自信一些,可转念一想,倘若真如寻壑说的,从来就没有人给过他无条件的关爱,这样成长起来的人,叫他何来自信自己值得人爱?
甚至,寻壑嘴里所谓的‘沈爷什么都有’,这个‘有’,除了出身沈府自带的权势财富外,更有沈家上下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照顾。
……
“爷,”
怀里,寻壑突然一声唤,将沈越拉回现实:“嗯?怎么啦?”
“爷,过几天我回衙门吧,你既然平安无事,那我就没有后顾……”
“回去做什么,瞧瞧你身子骨,你是打算自个儿杵着拐杖去,还是我找程隐抬着你去?”见寻壑失落难掩,沈越喟叹,耐心开导,“下午回来路上,沈超告诉我,而今参你的折子堆起来都能碰到天花板了。所谓树大招风,你越是卖力,越是出类拔萃,挑刺的人就越多。说句难听的,你现在是‘有用’,成帝才捧着你护着你,等到有一天,假设啊,来了一个比你更‘有用’的人,你想想,成帝还会护着你吗?”
寻壑不语,但几番吞咽,沈越便知他动摇了,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游说:“成帝给你封了个‘蕴礼侯’的名头,一辈子享受皇粮奉养,你还愁什么,非要出去给人当箭靶子?再说,我觉得你和别人不同,世人流连官场,多是汲汲于富贵,而你,我感觉更像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寻壑身躯明显一记震悚。沈越暗喜,知道自己说中了。
“人的出路除了出将入相就没有其他?这一两个月你先歇着吧,顺代捋一捋你这三十年,有没有什么过去迫不及待想要完成的事。”
说到此处,寻壑直愣愣看向沈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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