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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郎归 (贾浪仙)


  沈越苦笑。
  过去仇恨蔽眼,一心认定沈鲤罪恶滔天。而今却疑虑重重。若说沈鲤真有意摧毁沈府,那之后怎有拜托子翀照应沈府的举动。若说这是子翀救亲心切的扯谎,可事后引章照顾、子翀皇上探望,沈鲤皆隐而不发,没有半点兴风作浪的意思。
  沈越至今想不清楚,这人到底图的什么?
  没弄清楚之前,沈越怎敢报仇?
  故而,孙老之问,无可奉告。
  沈越将话锋一转,哑声道:“孙老,说句不害臊的话,我一直视您为恩公。沈某今日能东山再起,全仰仗孙老当年的救济照顾。士为知己者死。别说涉险,就算真的舍命相救,我也在所不惜。”
  “别别别!你而今也是能顶起大齐半边天的梁柱,老身怎生受得起。哎……”孙辟疆抬头看一眼天边落霞,深深叹一口气,似要把积压心底多时的沉积倾吐出来。俄顷,才重又启声:“没想我这举手之劳,竟叫你视为泰山之恩。我也不敢瞒你。其实,当初对你接济,是受了我一朋友的嘱托。”
  “?”不好的预感袭来,沈越打了个通身冷颤,惊乍看向孙辟疆。
  见沈越反应甚大,孙辟疆也疑惑:“他没跟你说过?”
  “谁?”
  孙老一脸理所当然:“子翀啊。当初就是他修书千里,嘱托我照顾你……”
  剩下的话一个字儿也没能入沈越的耳,此刻脑中仿佛开了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作响,明明端坐石头上,沈越突地失力,抽去筋骨似的滑跌到黄泥地上。
  孙辟疆大惊,忙将之拉起,又问:“怎么了?阿越?”
  好一会儿,七魂回了六魄,沈越却已然筋疲力竭,敷衍道:“没事,头有些晕。”说罢也顾不上昔日微风,俯身摊在股上。
  是啊,与孙辟疆非亲非故,他有何理由出手相援。过去只道自己通晓兵法,为孙辟疆赏识,可每年流放的囚徒以千百计,孙辟疆日理万机,怎得闲暇注意到自己。
  至于子翀授意。和子翀不过数面之缘,交情万万谈不上,更何况,一旦帮了自己,那就是变相加害沈鲤,子翀怎会看不出其中利害。
  不用猜了,层层嘱托,这当中源头,是那人没错了。
  至于邬敬死前那番言语,回想海上逮捕和事后种种,沈越此时,已然有了一些推断。
  恰好有个关键的活口,只差最后证实了。
  鬼门关尚且如履平地,伤痛时也从不弹泪,可这一刻,沈越前所未有地后怕。
  怕证实心中所想,那必定是终生的愧疚。
  只是,沈越从来敢做敢当。会装糊涂的,那绝不是沈越。
  若真的错伤,那人的余生,自己赔定了。
  定下决心,沈越凭空回了气力,撑着站起。
  孙辟疆忙问:“你去哪儿?”说罢作势欲扶,却被沈越挥开,只听他哑声道:“去看魏新。”
  “人就在我帐外,一起去吧。”
  ……“好。”
  魏新全身被缚,绑在一架粮车衡木上。身上几处青紫,都是棍棒所致的皮外伤。虽然须发丛生,蓬头垢面,可魏新仍笑得恶意,远远就对沈越隔空喊话:“哟,沈将军。”
  “沈将军这一仗打得漂亮,只是,日后位居极品时,可要谨慎家奴的选择啊,别再重蹈一粒老鼠屎毁了沈将军大好身家的覆辙……啊……”
  一记尖叫,引得几名士兵出帐眺望,见是沈越审问俘虏,便又纷纷缩回去。
  沈越这一拳没手下留情,魏新头颅歪向一边,咬肌好一会儿才弹回原形,魏新猛地几声咳嗽,飞溅的血滴带出两颗碎牙。
  魏新方才一番话说得没头没尾,孙辟疆一脸茫然,问道:“怎么回事?”
  沈越未答,平息须臾,声线恢复往日沉稳,对魏新道:“好歹他最后也是为你主子而死,这就是他舍生救主的下场?”
  “哈?那婊|子真被你弄死了?哈哈哈,我现在就是死了也无憾了。沈越,我告诉你,那贱人其实是献王安插在邬府的眼线,你杀了他,献王那狗皇帝定会找你算账!”
  “二少爷在天之灵,总算把这吃里扒外的贱人一起拖下地狱。”可咆哮着,魏新突地又悲从中来,叹道:“可惜了二少爷,一片真心相待,却换来这般下场……”
  魏新接下来的话,沈越再听不下去了。答案已然明了,邬敬所谓‘在沈府抄家之时,寻壑曾唆使邬敬斩草除根’之语,不过是邬敬为激怒自己杀了沈鲤的说辞。如此,既杀了沈鲤,事后让沈越知晓内情,又可让沈越终生愧疚。
  如此,一石二鸟。
  万幸,沈鲤没有死。
  这一点庆幸,让沈越尚能勉为支撑,没有倒下。一步千斤,平地上也像走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不甚真切。
  孙辟疆虽疑惑重重,可看沈越恍惚,便不敢怠慢,跟着他回到了营帐。出手就要捞起帐帘,沈越突地一顿,回身,眸子前所未有的诚恳,对孙辟疆道:“刚刚魏新的胡言乱语,孙老不要往心里去。我……我大仇已报,眼下觉得不甚真切,回去躺躺就好,不必陪着。”
  孙辟疆见沈越确实憔悴,便没再盘问,将人送入帐中,看他躺下,才挑帘出去。
  扑簌簌荒漠起朔风,阵势之大,帐帘被掀开一角,旋即落下。可趁虚而入的冷风还是在穹庐里打了几个旋儿。
  沈越突地想起,出征前那晚,一夜倒春寒,醒来已是冰雪世界。
  忆往昔,一年四季,阿鲤最怕冬天。还待在自己身边做事那会儿,每到严冬,晚上就寝,他必要套上两层罗袜,冰足之症稍稍缓解,才能睡得安稳。
  不知这廿来日,中原天气可有回暖。这榆木脑袋打起算盘来必定把添衣的事儿抛诸脑后。
  也是,比起寒冷,更可能要他命的,是忙。
  罔顾身体的劳累。
  哎。
  又是呼啦啦平地风起,这一次冷风捎了炊气入内,将士们用饭的时间到了。
  战场厮杀,成王败寇,可只要活着,就离不开这人间烟火气。
  沈越索性闭眼。
  关闭了视觉,听觉加倍敏锐,隐约间沈越闻得周遭有水流窸窣,还有灯油的呛鼻气儿……
  水?灯油?
  电光火石间,窜起了然后的惊悚,沈越才从榻上跳起,就听撕拉一声,帐帘划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兵士的窜入。
  动作之迅捷,叫刀刃冷冽化为银光一线。
  沈越堪堪避开刀芒,也不与这刺客做无益纠缠,径直往帐外冲去。那刺客似乎料准沈越去向,飞身拦下,沈越张口要叫,耳边突然炸裂似的‘砰’一声,再睁眼时已然滔天火光。
  方才因缺了半边毡帘而透出的一方天地,此刻也被火海堵上。
  “不好了!沈将军帐篷走水了!”
  “快救火啊!”
  “水!拿水啊!”
  ……
  “这水远远不够啊……”
  “沈将军!……”
  “阿越!”
  ……


第30章 高处不胜寒①
  交接完九畹的账目,出门时日头西斜,丘寻壑对驾车小厮报了个地址,便和引章上车出发了。待车马停驻,引章只觉得这一趟回府比往日都快了些,但没有多话,率先动身捞了车帘,不由瞠目:
  三间兽头大门,两侧各一魁梧挺拔的大石狮子,紫楠鎏金匾额悬于门屏,其上‘敕造沈府’四字,煊赫气派。
  并非陌生之地,但引章此刻仍旧惊愕,看回丘寻壑,疑惑道:“公子,你这是?”
  寻壑未答,顾自踏上石阶,牵起门环,却迟迟没有敲落。
  正犹豫之际,又一车马停驻门前,寻壑回身。
  沈超匆匆下车,抬眼就见寻壑,疲惫神色稍现生机,问道:“寻壑,你怎么会来?”
  丘寻壑步下石阶相迎,神色犹疑,最终还是道出实情:“下午听说沈爷他……他不大好,便过来问问二爷情况……”
  沈超才恢复的少许生气霎时湮灭,长叹一声,才道:“兄长的灵柩,今日进京。”
  半晌也不闻寻壑发话,沈超出声询问:“进府里叙叙?”
  寻壑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冷战,忙推辞道:“不不,接下来二爷恐怕忙得脚不沾地,我就不打扰了。来日再拜。”说罢虚浮着步子爬上马车去。
  车轮再次滚动。寻壑后背紧紧靠上车壁,似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坐姿。引章见他双目紧闭,额际汗珠愈发细密,便掏出锦帕替寻壑擦拭。
  “哎,公子你,真是……”开了口才发现,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对。
  马车才行走半炷香,突的缓下,之后始终是按辔徐行,隐约闻得幽微哭声。引章疑惑,挑开车帷看去,并问:“怎么回事?”
  赶车小厮指了指前方,语声犹豫:“前面一队送殡人马,咱们得让让,先停下罢。”
  人生大事两件,一红一白,引章再着急也只能按住性子,坐回车里等候。
  寻壑汗气直冒,室内越发滞闷,引章只好拢了车帘。
  方才还是幽微的哭声,而今殡葬队行近,嚎啕之声摇山震岳。
  绕是寻壑蒙神,此刻也被吓回神,探出窗外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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