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姨娘正收拾着针包,闻言,指尖细针掉落,眼珠转了一阵,才道:“那人又说找到活儿干了,不来了。”殷姨娘回身,只见寻壑埋头吃着饭食,闻言点了点头,听他语声温润:“那就好,朋友有难,相互帮扶。要是你那故人再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做主应着便是,不必询我意思。”
殷姨娘忙得回身,及时掩住眸中腾起的晶莹湿热,片刻,才哑声道:“好。”
“这些琐事公子总记得明白,独独对自己,一塌糊涂。”引章揭开盅盖,原本氤氲飘渺的药气顿时浓得刺鼻。可室内所有人,就连小重阳,都习以为常似的没有掩鼻,盛出一碗浓墨,端放寻壑跟前,引章嘟囔道:“怎么说都没用!我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公子娶个厉害的夫人,”说着还恶狠狠看一眼寻壑,“看你还敢乱来。”
小重阳嘴角沾着米粒却浑然未觉,一派天真问道:“丘叔娶了夫人,那我该喊什么?干娘?”
寻壑失笑,替娃娃拣走饭粒:“我又不是你干爹,何来我媳妇是你干娘?叫叔母就对了。”
小重阳点头,嘟囔道:“好,叫叔母。”
寻壑放下空碗,殷姨娘适时走过来,放了垫枕,寻壑也默契地将手放置其上。
虽然距离寻壑回到丘府已近俩月,但殷姨娘至今看见寻壑右手,惊心仍旧,为避免干扰心神,索性闭了眼给寻壑把脉,些会儿,又剥开寻壑上襟,男人嶙峋瘦骨右肩胛上,一眼儿新生嫩肉贯穿前后,殷姨娘指尖轻碰,寻壑笑道:“你就别试了,钟太医得力,已经好透了。”
殷姨娘横一眼寻壑:“呵,亏你还记得钟太医,他怎么叮嘱你的?叫你别碰重物!刚刚逞能是吧,一把把重阳举起来很能耐?”
引章更没好气:“还不快喝药!”
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寻壑吃瘪,任她俩训斥,这次连苦都不敢喊,老老实实把一碗药汤灌下。
放下药碗,寻壑直翻白眼,突的感觉袖口叫人牵了两下,低头,竟是小重阳,小家伙拿小胖手向寻壑招了招,寻壑默契地将耳朵贴过去,只听重阳奶声里夹带着郑重:“女人好可怕!丘叔你还是别娶夫人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道友就在身侧,孩童一番天真之语,一时叫寻壑忘了舌尖苦辣,遮遮掩掩笑着,悄咪咪给孩子比了个噤声手势。
看着药碗见底,殷姨娘才起身收拾,小重阳一招见风使舵使得炉火纯青,见母亲脸色不善,不待殷姨娘开口,就乖乖跟在她身后,做好尾随而去的架势。
未料,殷姨娘却对引章道:“引章,待会我要上西山采几味药材,重阳你替我……”
引章心有灵犀,快口道:“重阳有我照看,殷姐姐放心去便是。”
“好。”殷姨娘摸摸重阳脑袋。寻壑一把将娃娃揽到怀里,笑道:“那今天的午觉就跟重阳一起睡咯。”
娃娃咯咯笑起来,两眼弯成月牙,眸光璀璨:“好哇好哇!丘叔给我讲故事。”
“好。”寻壑说着,便拉了重阳一同步入内室。
从朗日当空到余晖脉脉,殷姨娘才回到城门。傍晚时分,进城人流增多,为避免拥堵,只要不是打扮特殊,盘查侍卫基本放行。
殷姨娘上着山谷褐束腰圆领袍,下露皂色长袴,裹了头巾,寻常人家的男子打扮。盘查侍卫见她身子单薄,所挎背篓装的净是刚采的新鲜草药,便不疑有他,挥手让过。
殷姨娘略略将头巾往额顶推挪,两手扇风,口中干渴难耐,心下拿定主意,遂舍弃直行大街,转而拐入一条小巷。止步于一处民居前,殷姨娘笑得欣慰,正要迈进院子,手腕却叫人捉住,饶是殷姨娘素来镇定,可回头见了来人,还是双目圆瞪。
——沈越。
殷姨娘反应过来,抽回手:“你怎么还在?当时不是说好了吗,门口没摆花,你就别念想了,回去过你的日子。”
几日不见,沈越络腮胡更浓密,若非他身上着装还算齐整,乍一看脸,真真一副山贼相。这山贼不依不挠,只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又不能劈柴,在府中能做甚,再说你不方便现身,来了也不能照顾公子……”
“劈柴是么,我可以。”顿了顿,沈越又道,“家里挑水的那几个小厮,脚力不稳,回到府里一桶水能撒掉半桶,这个以后也由我代劳。”
殷姨娘错愕,不可置信看向沈越。片刻才回神,惊道:“你一直待在附近?”
“没有,只是不见你回音,昨日过去看了一遭。”
殷姨娘思前想后,仍想反驳,可见沈越一副磐石无转移的固执模样,殷姨娘只得喟叹一气,正色道:“不瞒你说,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什么!不是有钟太医在吗?”
“公子伤好不久,就让钟大夫回去了。”殷姨娘突然苦笑,语声沙哑,“连钟太医也没瞧出公子的病。”
“怎么会……沈鲤他到底怎么了?”
殷姨娘摇头:“也怪不得钟大夫。我跟随公子六年,至今也没找着对症的药。”
沈越看一眼殷姨娘的背篓,拧眉道:“这些药是给他采的?发作时会怎样?”
殷姨娘点头,但却不语。
沈越极其不耐:“你倒是说啊!”
殷姨娘唇瓣几番蠕动,最终才吐出这难言之隐:“发作起来,也没别的,就是……公子会变成疯子……”
“?……什么意思”
这一次,殷姨娘别过头去,似连她都不堪面对:“公子他忌讳甚深,最怕让人瞧见他发作,所以你就别来过来添堵了!”
死寂片刻,沈越才开口,却是对殷姨娘建议的置若罔闻:“且不说病,单单他那昼夜不分的劳碌,就能把自己耗死。什么名头都行,只要能把我弄进丘府,得有人管得动他。”
沈越一番话似戳中要害,殷姨娘再没动口劝解,最终黯然点头。
第34章 重见水中仙①
月底清算账目,事务繁多,寻壑只吃了两口早点,就和芃羽出去了,引章则回到房中。
人间四月春暖季,可为了除湿保暖,寻壑房中仍烧着炭火。引章见火盆里炭木燃烧殆尽,出去也不见小厮,索性挽了袖子自个儿去后院搬过来。
引章力气不大,炭木只在竹篓里垒了三层,瞧着够续上两天了,引章便把竹篓提将出门。方才来得匆忙,没仔细打量,而今放眼,只觉得院子变了好些。仅剩的一摞柴火堆得齐整,周围的碎木被清扫一净,角落的酱菜也分门别类摆好,经过时只见水缸里满满当当的水……
后院景致井井有条得有些……突兀。
寻壑挑了市郊地皮盖的屋子,人迹罕至,山鸟倒是喧哗。此刻除了鸟声,隐约闻得窸窸窣窣动静,在放柴火的棚架下。引章过去一看,却见棚架角落,不知何时用柴草铺了一方地铺,一虎背大汉正侧卧其中。
引章奇怪:“喂,你新来的吗?”
那大汉却没回身,只点了点头。
引章又问:“难怪,我就说,那俩小子一踢一动,哪会这么勤快。你叫什么名,院子都是你收拾的吧?”
大汉却无动于衷,不翻身,也不答。
引章纳闷上前:“喂,问你话呢!你要真的勤快,姐姐给你赏银子。”说着便去扳那大汉身子。
引章才触到大汉,这人却猛的一个激灵坐起。
四目相对,纵使眼前大汉髭须满面,粗麻衣服,引章还是不可能认不出来——
沈爷!
“啊!鬼……”才喊出一个音,沈越就快手捂住了女子的嘴。待引章眼里惊恐褪去,换上不可置信,沈越才松手,若无其事拍拍身上草屑:“我没死。”
张口结舌半天,引章才哆嗦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寻壑收账回来,已是傍晚。
辚辚车轮在山地滚动,突的头顶噼啪作响,金芃羽挑起帘子一角,皱眉道:“又下雨了。”
“四五月汛季,雨水难免多些,好在咱们上车了。”车中寻壑仍在翻看账目。
金芃羽一把丢下车帏:“公子!这账目我看了整个白天眼都花了,你怎么还在看!还有两天才五月呢,放下歇歇吧!”
寻壑苦笑:“今年新增了金虏那边的几十万匹货,马虎不得。我想尽快理完这些,然后下一趟江南,看看今年桑蚕收成如何。”
“明年初才交货,你着急作甚!”说着出手从寻壑手里抢过纸张。
车马突然拐角,带动车帏飘起,一股劲风趁隙钻入,金芃羽靠坐窗边,一不留神就让疾风卷走手中纸卷。
“天!”寻壑吓得跳起,一不小心撞上车顶,可连头都没来得及捂,就跃下车厢,往纸卷飘飞处追去。
外头风疾雨厉,金芃羽才下车就被淋得睁不开眼,赶车小厮跑了几步见追不上,对树林深处高呼:“丘老板,别追了!山下是河,雨天路滑,当心脚下啊!”
可哪有寻壑的回音。
金芃羽再也管不上,冒雨冲进深林,小厮也紧随其后,一路高喊:
“公子!”
“丘老板!”
……
行车即将下坡,此处乃是山林高地,金芃羽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山脊,下有溪水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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