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感念王爷赏识。大齐国祚绵延百余年,素以‘礼’治天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而今刀戈相见,实乃下下之策。”沈越没来得及拍掉身上雪泥,可这一刻朗声高谈,众人只觉他若夜明珠之明光,似流云之漓彩,只听他接着道,“王爷若真心赏识小将,莫不如与大齐重修旧好。今后来日方长,大齐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王爷若不弃,小将必领王爷漫游细赏。”
忽韩王略一思忖,爽快道:“好,孤这就跟父王请命去,咱们来日详谈。”
突而由远及近的声声镗鞳,二人放眼望去,见是马踏飞雪而来。
忽韩王眯眼,看清楚骑上二人,冷哼一声嗤笑道:“好你个沈越,在这儿与孤虚与委蛇,原来是为了拖住孤,好差人从营中救出孙将军。”
沈越即刻单膝跪下,正声道:“王爷恕罪。小将乃受命出征,君命不可违……”
“得了得了,最烦你们汉人,张口闭口的君臣父子,知道你有苦衷。孤既打算向父王请命,就是有心要和大齐修好,这个你放心,三日之后,咱们岚曦城见。”
沈越作揖:“是。”
第27章 苦寒念尔衣衫薄①
岚曦城,穆塞尔大殿。
朗日当空,长厅却仍明烛高招,映得壁上奇兽、厅外兵甲,无不泛着融融柔光。歌台暖响,美人耳坠明珠,腰佩璎珞,此刻舞袖翩跹,尽态极妍。
拾阶而上,长厅最里的高台,正中主座空置,侧坐二人,正是忽韩王和沈越。
忽韩王提壶欲给沈越满上酒水,沈越忙出手拦下,忽韩王‘啧’一声,不满道:“正事都跟父王谈妥了,而今就你我二人,拘什么礼。”
沈越歉意笑笑,才收回手,同时谢道:“有劳王爷。”
互敬一杯,各自仰首喝下。忽韩王放下金樽时,见沈越杯中已空空如许,不禁叹道:“沈将军,好酒量。方才没来得及介绍,这酒乃西蒙进贡,名为‘郁金香’,又名‘醉不过三’,取其三杯醉人之意。适才见沈将军豪饮,而今仍不见醉态,实在酒中豪杰,小王佩服。”
忽韩王恭维时,沈越有片刻怔忡。
多少年前,那时,姑苏沈府尚未破败,那人也未叛逃。自己不諳酒性,那人便把酒桌筵席上的所有敬酒,悉数挡下,赔礼加倍灌下。
从未见他醉后失态。罕有的不规矩,不过是上马车后,把自己揪过去抱紧。沈越那时极讨厌酒气,可怀中人喷薄颈间的灼灼呼吸,他却从不反感。
沈府彻底破败的最初,那人也他处高就逍遥了。要从苦海解脱,除了浓睡,就剩买醉。
醉过知酒浓。
这是那人说过的,可上一句是什么来着?
沈越记性不差,可愣是记不起来了。
“沈将军?”
“啊?”忽韩王一声唤,叫沈越总算回神,忙不迭接道,“太白有言,‘兰陵美酒郁金香’,沈某有幸,托王爷的福,今日一饱口福。”
“沈将军客气。中原人过去对我等极北生民多有误解,只道我们不懂营造,至今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更有甚者,视我等为为茹毛饮血之辈……沈将军你不用憋笑,孤当时也没辩驳,光顾着笑去了,哈哈哈……”
沈越也没敢放开笑,旋即便收声正经道:“今日光临岚曦,来时亲见市井繁华,商铺琳琅,而后入了穆塞尔大殿,殿宇囷囷,廊腰缦回。沈某过去就曾听闻,忽韩王善取他人之长,岚曦这中西合璧之风貌,想必是王爷取中原之优长与本土之习俗相合。”沈越替忽韩王斟上酒,又道,“王爷适才所言误解,实乃二国百年断交所致,而今重修旧好,互通贸易、使者,日后繁华,指日可待。”
“沈将军所言极是。‘穆塞尔’乃汉语‘友好’之意,合则其利断金,父王早有此意,我不过代为躬行罢了。不过,沈将军方才所举岚曦物产之繁华,独独漏了一项要紧事物。”
一曲歌舞毕,美人纷纷退场,而后又一女子抱琴上台。歌女通身轻纱,如描似削身材,若隐若现。面纱半遮,一双剪水瞳眸秋波脉脉,怯雨羞云。歌女所持琴身梨形,其上冰弦五根,体格比琵琶略大,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已有情。
待美人吟哦顺畅了,沈越才接话,“哦?王爷恕罪,沈某有眼无珠,竟漏了金虏珍品。”
忽韩王却好整以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一宝贝眼下也有,沈将军不妨再看仔细点?”
饶是沈越前日战场骁勇、眼下谈判自如,可他观察良久,最后还是疑惑看回忽韩王。
忽韩王又敬沈越一樽,才道:“沈将军走神那会儿,双目含情,该是思念内眷之故。”
这和金虏珍宝有何干系?沈越不禁眯眼。
“恕小王冒犯,听说沈将军六年前痛失发妻,此后再未续弦,后院空置。实不相瞒,适才谜底为美人,而金虏美人,又以岚曦为最。”话说到这份上,沈越再糊涂也明白忽韩王用意了,只听他继续道,“这丫头才过笄年,沈将军若不弃,收在房中解闷,未尝不可。”
这一提议来得突然。
过去并非无人提亲,尤其新帝登基后,纳采请亲之人层出不穷。故国故乡沈越尚且对此纹丝不动,而今异地他乡,哪怕只是纳个侧室,沈越也不愿考虑。
沈越正踌躇着如何拒绝,可这一脸欲言又止,在忽韩王眼里是另有他意,只见忽韩王大手一挥,曲声悠悠中,楚腰美人款款登台,正是方才舞罢退场的那一拨,忽韩王搓搓手掌,了然似的笑道:“是孤方才疏漏了,区区一个美人,怎入得了沈将军的眼。这一班美人是孤亲自遴选,孤愿倾力,助将军享齐人之福。”
沈越:……
忽韩王见沈越更显愁苦的脸色,略加斟酌,而后凑近了沈越耳边问道:“莫不成,将军有难言之隐?”
沈越也不清楚自己这一点坚持是为何故,难言其中缘由,便默认了忽韩王的说法,继而点头。不料忽韩王却腹胀等大笑,笑骂道:“好你个沈越,果真有内情。”说罢一记响亮击掌,又有十名少年伶人应声而入,打扮上看,雌雄莫辨,不过个个口若含珠丹,指如削葱根,回雪萦尘,容光潋滟,霎时一室生辉。
“沈将军,这十名童子,可是孤天南地北甄选,并差人调教的。你们中原人含蓄,龙阳之好不敢摆上台面。孤道与沈将军投缘,自然尽力玉成沈将军好事,眼下就你我二人,沈将军切莫客气,收下小王这片心意吧。”
“王爷……这……这使不得……”
连始终在殿门口正襟危站的潘富旺止不住笑了。
第28章 苦寒念尔衣衫薄②
这一次大齐金虏签订商贸往来互通协议的枢纽城市有六,大齐占五,而这剩下的唯一一座金虏城市,就是岚曦。
沈越没记错的话,岚曦城是忽韩铁木尔封侯之后,一手带起的城市,有声名的历史不过十年,且毗邻大齐边界。若真如此,忽韩王方才在宴上希望恢复二国交好的表态,就并非酒桌筵席上的奉承之言了。
其他协议的款项,沈越没太过留意,唯独其中的丝绸棉布二项,沈越记得确切:清和元年伊始,金虏每年向大齐购置丝绸二十万匹,棉布十万件。过去大齐闭关锁国,布料生产基本只为自给自足,每年丝绸生产不过四十万匹,棉布则是三十万件,而今突地添了输向金虏的一脉开支,不知那人……应不应付得过来。
钟太医能妙手回春,可却也止不了那人肉眼可见的憔悴和消瘦。出征前一晚,撩起他上身薄衫,绷带不及处,肋骨根根分明。怵目之状,即便自己是历经沙场见惯生死的猛将,还是忍不住掩目。
明知自己精力不逮,可那人宁可耗命也要敛财。回想六年前与那人决裂,其中一项,便是那人瞒着自己,改回本名在外经商,可事实上,沈府给他发的月俸,外加自己不时的犒赏,以丰厚言之也不为过。
若说毛病,那人身上真难以挑出一处不是。唯独这财迷心窍……
毕竟,那些已然蛛网尘封的回忆里,他并非贪财之辈。故而,沈越此刻再无鄙夷,只是很想知道,到底是何缘故,让他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沈越坐下宝马,名为‘银狮’,通体雪白,颇为识途,这些年征南战北,历经物是人非,可沈越的坐骑始终是它。沈越一路思索,入了国境更是信马由缰。银狮也通晓主人心性,全程连响鼻都不打一个,默默领一队兵士回营。
待银狮放缓步子,沈越回神。
千帐里,长烟落日,已是汉家营塞。
这一仗打得辛苦,和谈出发前,沈越就叮嘱免了一切接风奏乐,好让将士们休整疗伤。回到营里,沈越解散了队伍,和潘富旺悄声回到主帐营。
方才还是军医往来人马呻吟的混乱场面,可主帐营却阒无一人,潘富旺直接‘咦’了一声。
二人往里走,到了张闯张副将的帐篷,才闻人声喧哗,可却是愤怒的叫嚣声。沈越快步上前,捞起帐帘,竟见孙辟疆、薛聪、蒋行君和其他几名兵士围聚内里,而人圈之中,又是张闯和一兵士,不对,确切来说,是解了兵士装束、披头散发的一清秀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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