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壑别开脸:“不是和你说了嘛,做什么不好,干嘛去看戏子。”
寻壑向来对看戏多有抵牾,但沈越忘不了,寻壑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戏曲的痴迷,尤其是那次丧失心智后,寻壑在南越蓬门的高歌起舞。但沈越也相信,寻壑的违心之言,必定有他的难言之隐,遂不加逼问,但逮着机会就拉寻壑一起看戏:“你就当陪我嘛。”
出门时,雨过天晴。
不情不愿的寻壑就这么被拉到品花阁门口。不过既然是首演,又是品花阁出品,自然抢手得不行。沈越不清楚规矩,去到已经是座无虚席了。所幸接待的龟公认识寻壑,即刻嚷嚷着要给寻壑安排个‘风水宝座’并通知老板沙鸥。寻壑连连阻止,龟公最后只得按照寻壑的意思,在角落处聊添两把椅子。
才刚落坐,优伶们就粉墨登场了。剧情安排紧凑,半个时辰内就过渡到第一个小高潮——蔡伯喈辞婚不从。
净角唱到“姻缘须在天,若非人意,到底埋冤”时,沈越正想跟寻壑打趣这蔡伯喈欲拒还迎,不料偏头见寻壑两靥生愁,沈越敛了玩笑的意思,不着痕迹捏捏寻壑手腕,凑近道:“伤感的还在后面呢,现在就苦不堪言,待会怎么办?”
寻壑摇头:“不是因为剧情,我是觉得,这词改得不好,晦涩,市井白丁不好懂。”
沈越压根没想到这一层,不由惊叹寻壑对唱词的敏锐,于是试探着问道:“鲤儿,要不你试着改改?”
“不了,没意思。”寻壑干脆地拒绝。
“怎么会呢?你以前唱得多好,就算不为谋生,当作业余消遣也挺好的啊……”
寻壑腾一下站起:“消遣谁?又想拿我消遣?!”动静之大,惹得不少邻近观众回望,寻壑鞠躬致歉后冲出大堂,沈越连忙跟上。
“阿鲤!阿鲤你等等啊!”熟料寻壑猝不及防来了个刹车,沈越没提防直接撞在他身上,“啊呀!”
寻壑回身,略略后退,向沈越道歉:“爷,对不起,刚刚的事……我……”
“我不怪你,但你要告诉我,刚刚为什么生气。”沈越牵了寻壑的手,就近去了一家茶馆厢房,随口要一壶花茶打发走小二,沈越接着解释:“鲤儿,我要你解释为何生气,是避免我下次不知情,又冒犯了你。”
“爷的心意,我懂。我……”寻壑欲言又止。
沈越安慰:“既然你难以开口,要不这样,我来猜,如果猜中了,你就点头。”
“嗯。”寻壑答应了。
“刚刚你发作,是因为在我的言语之中,有‘拿你消遣’的意思?”
寻壑点头。
沈越想了想,又问:“你很讨厌别人提起你身为优伶的过去?”
寻壑点头,随即又摇头:“说不上讨厌。我觉得,更多的是‘害怕’。”
沈越明白。
当初自己口不择言,当着邬敬邬璧众人的面,揭了寻壑蓬门卖身的不堪往事,害得寻壑从此落人话柄。直至今日,每当寻壑稍稍顺心,谣言总会适时卷土重来,将他才抬起来的头又踩回去。
沈越再也问不下去。
小二送茶入室,而后退下。
“爷,其实……”寻壑眼中,瑟缩与决绝并存。
见寻壑犹豫,沈越倾身,将他抱到自己大腿上,从后握住寻壑掌心:“别怕,我在呢。”
“嗯。其实不可否认,戏曲我是生来的天赋,同样的曲子我总是比别人学得快,这一点大概是继承了我父亲吧。蓬门教习那段日子,虽然清苦,但我确实喜欢唱戏,苦中作乐,日子也不全是苦的。直到有一天,它成了我招徕嫖客的筹码……”说到此处,寻壑深深吸气。
沈越理解。唱曲作为少年寻壑所剩无几的钟爱,但寻壑为了生计,被迫折辱珍视的宝贝。这要放在沈越身上,相当于要沈越折辱寻壑求活。
那是沈越宁死也不愿做出的选择。
除此之外,沈越本以为自己在人前揭寻壑旧疤,已经算是寻壑最不堪回首的伤害了。没想到,这在沈越看来致命的一击,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多的沈越一无所知的过去,寻壑为求生存,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阿鲤……”除了徒劳的拥抱,沈越实在找不出有效的措辞,安慰寻壑。
第122章 暖风吹散一春愁⑤
“没事,都过去了,多说无益。”寻壑从沈越身上起来,倏然一惊,问沈越:“糟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越尚未从刚刚的对话中回神,一脸懵懂:“呃……快亥时了。”
“咱们得赶紧回去,重阳等着我呢!”
“???什么,怎么突然提到重阳?”但沈越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寻壑先一步跑出去了。
仙眠渡按着寻壑喜好,沿途遍栽香花。是夜,明月皎皎,众星历历,时见幽花一树明。环抱兰秀深林的水泊,其间一二汀洲,沙暖鸳鸯睡。
“阿鲤,重阳在这儿呢!”沈越返身喊道。
前一刻沈越还见沈重阳生龙活虎,捉着大蚂蚱吓唬小女娃,听了沈越这一声叫唤,就见沈重阳把虫子一丢,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鬼模样:“丘叔,你在哪!我正找你呢,我可想死你了!”
沈越:“???”臭小子睁眼喷瞎话的本领哪学的。
寻壑从殷姨娘的水月居奔出来,惊道:“重阳,大半夜的怎么在外面呢!”
沈重阳奶声奶气:“我就是到处找丘叔嘛。”
沈越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解释,不料寻壑径直走向重阳,把沈越晾了个彻底。
待看清重阳打扮,倒吸一口凉气:“鞋子也不穿好,看看,脚脚都凉了,回头丘叔给你捂捂。”
“小丘!小丘!”殷姨娘站在门口呼唤。
“欸,在呢!”寻壑高声应答。
“既然沈爷回来了,重阳今晚还是交给引章吧。”
“对嘛对嘛,重阳今晚交给我。”不知何时引章也走过来了。
沈越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啊这?”
寻壑笑笑解释:“这不,殷姨娘染了风寒嘛,我怕传给重阳,所以这几天孩子都是由我带着,只有上学时才脱手。”接着寻壑又对众人道,“没事,床够睡,重阳比较黏我,还是我带着吧。”
“对的对的,我只跟丘叔!”沈重阳乐得直拍巴掌。
沈越终于忍无可忍,磨着牙上前暗示,哦不,明示寻壑:“鲤儿,小别胜新……”
沈越一语未完,寻壑就已转身往山上走去:“天色不早了,重阳洗白白没呀?”
“我就等着丘叔你回来,咱俩一起洗!”
沈越气得……原地叉腰喷气,猛一回头,原本看戏的众人——殷姨娘、引章、晏如,还有刚陪芃羽回来的沙鸥,各自扒地掘土,打肿脸也要充当没看见沈越窘态的胖子。
山上,寻壑正在给重阳搓洗,小可爱在浴桶下拖着长尾巴大摇大摆。沈越给小可爱盛了一碟子清水,打发它到角落里洗澡,而后无奈蹲下,撸袖子替沈重阳清理那因为抓泥巴而弄脏的小爪子。
沈重阳这脏的,清理完一只手掌,沈越擦擦汗,抬眸时恰对上寻壑直视自己的一双笑眼。不知怎么,那一刻,沈越心里咯噔一下。
十几载岁月匆匆,当初的怦然心动仍在!
寻壑问重阳今日学堂情况,孩子交代完,话锋一转,说道“丘叔你知道吗,学堂里那些混蛋打不过我的时候,他们就骂我,说我是‘没爹的孩子’。”
沈越震吓,寻壑更是着急道:“哪个坏孩子说的!”
“丘叔别生气,我才不听这些鬼话呢!我有一群爱我至极的亲人,我还有聪明的头脑,最重要的是,”说到此处,小重阳狡黠一笑,“我比这帮混蛋中的任何一个都更有钱,嘻嘻。除了没爹,我什么都不缺。再说,那些人的爹都端着架子,整日板着脸,压根儿亲近不来。这样的爹不过是个摆设,我要个摆设有何用?”
寻壑松一口气,沈越则了然地摇了摇头,忍俊不禁。
接着,沈重阳一左一右执起沈越寻壑的手,一敛狡黠,眸中只剩下柔软的真挚:“大伯丘叔,其实我不为没有爹爹烦恼,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你们就像我的两个爹爹,一个严格,一个包容。我感受得到,你们都很爱我。所以,我从来不觉得没有生父是一件遗憾的事。”
寻壑错愕。尤记沈老祖母曾说,沈越年幼时才智超群。但那时寻壑还对神童没有概念,而今亲眼见了八岁的沈重阳的这番言语,寻壑算是跨时空与童年的沈越打过照面了。
“对的。与其执着于自己没有的东西,倒不如好好珍惜已经拥有的人、物,同时争取新的收获。我儿,”沈越摸摸孩子湿漉漉的脑袋,淡笑道,“一定记得,永远向前看,不被闲言碎语所动摇,笃定地去追求你想要的人生。”
沈重阳眉眼弯弯,露出招牌大白牙:“大伯,我懂!”
一个敢拿人生奥义教育八岁幼童,一个能接下话茬并爽朗应承父亲,天底下大概只有沈越沈重阳父子了吧,寻壑苦笑。
沈越寻壑随后洗漱,完事后三人一床,重阳最里面,寻壑抱着重阳,沈越则睡外侧。重阳很快入睡了,但寻壑却依旧精神,猜想是在茶馆饮茶的缘故。寻壑唯恐惊扰了身后的沈越,便不敢轻易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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