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可是又想家了?”
颜贵人垂着头:“臣妾不敢。”
“在朕面前,没必要遮遮掩掩,朕知道你是想了,只是你们高应距离朕的大臣太远,可没法子回娘家。”
颜贵人凄然低头,泪水涟涟,昭御帝低头安慰,趁机在那花瓣一般的面颊上香了一香。
片刻后,颜贵人抬眸,挣扎着从昭御帝怀中坐起,下一瞬便抬起手中胡琴,将其摔在了地上。
琴弦乍断,余声如呜咽般。
颜贵人啜泣地道:“臣妾往后只有皇上,不会再想回去了。”
昭御帝忙又搂住人低声安慰:“好,好,朕之后一定疼阿娇。”
温存一阵,昭御帝听她说饿了,便命人送些吃食过来。
蒸笼揭开,侍女执扇扇风,待煎饼稍凉,另一侍女忙拿起来递给了昭御帝,刚递过去便讶然地道:“呀,这煎饼上怎么还有字?”
昭御帝一愣,摊开一看,颜贵人也凑了过来。
黄白的煎饼上真有四个深黄色的字:林秦柳冤。
“林秦柳冤?”颜贵人懵懂道,“什么意思?”
侍女惊讶道:“难道是说什么人是冤枉的?还是有个叫林秦柳冤的人?”
“好奇怪,煎饼上怎么会有字呢?”
昭御帝脸色微白,郑重地将那饼子放下,望着上面的字思量一阵,摆摆手:“罢了,这饼子怪异得很,不吃了。”
侍女见帝王脸色不对,忙噤了声,将其撤了下去,换了新的点心来。
这一顿夜宵,昭御帝吃得很是心神不宁。他一向信神信佛,觉得那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的产物,在告知他些什么。再细细联想近日的大案,昭御帝很快便已明了那二字的寓意。
次日一早,刘逐得了消息,知道事已办成,只需静等结果便可。
他从上午等到下午,酉时,宫里终于传来了讯息。
“什么?流放?”刘逐惊愕地问,“确定是流放?”
“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说是昨夜有仙人托梦,告知他案子真相,秦柳二人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判了流放奕州。”
半晌后刘逐才回神,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后判了流放。怎么想,也觉得逻辑不通。
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刘逐摇摇头,低声喃喃道:“父皇,你到底在想什么?”
锦绣殿内。
“流放?”瑜妃重复了一遍。
“是,皇上下旨,说是昨夜有仙人托了个梦,最后就判了流放奕州。”
瑜妃用绣帕掩唇,打了个哈欠,慵懒道:“流放倒是个不错的出路,比死了强。”
宫女迟疑片刻,小声说:“娘娘,不是死罪,胡大人会不会生气?”,
听她天真语句,瑜妃嗤笑一声,斜她一眼:“生什么气?他本来就没想让他们死。”
“啊?”
瑜妃幽幽道:“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靠死才能达成的。他的目的就是让神机营变成自己的,只要秦柳二人不再当差就是了,卫霍和太子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定能找出法子帮他们脱点罪名,不至于真的头颅落地,一命呜呼。”
而昭御帝判两人流放的心思,瑜妃也再清楚不过。
有见过那份先帝遗诏的可能,秦柳二人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使知道他们是冤枉的,昭御帝也不会再让他们与这朝堂,这京城有丝毫瓜葛,这也是胡然的意思。
瑜妃喟叹道:“无论如何,神机营都要易主了。”
宫女默默颔首,心中佩服,而后又低声道:“娘娘,皇上昨夜……又去了颜贵人那儿。”
瑜妃脸色一沉,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片刻后道:“让她们做几样皇上最爱吃的点心,做好后你和阿琪跟我去御书房一趟。”
“是。”
宋府之内,卫霍也得知了消息。
确定无疑之后,他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坐在桌旁,静默了许久。
来通报的下人见他面色憔悴,无一点血色,双眼更是红得厉害,不忍地开口:“卫大人,您别太难过了,兴许过几年,皇上龙心大悦,大赦天下,秦大人就能够回来了。”
卫霍轻声道:“过几年,是几年?”
一年有四季,一季有三月,一月有三十日,他要熬多少个日月,多少个春夏秋冬,才能盼得那人回来?
人生不过数十年,弹指便过,每一寸光阴都弥足珍贵。要真过了许多年再重逢,他卫霍也不是如今的少年模样了。到时候,一切可还能如旧时一般美好?
见两行泪从他脸颊滑落,下人也难受得紧,递了帕子过去,但被卫霍推开了。
他哑声问:“他什么时候走?”
下人回:“后日中午就出发。”
“我知道了……多谢你。”
过一阵,宋宇也来了,皆是说的劝慰之话,但卫霍都未能听进去。
这一夜他未睡,次日晚也未睡,丑时天还没有亮,卫霍就从桌旁站起,桌上已然落了一堆烛泪,白花花一片,显得凄楚得很。
他换上一身青色长衫,细细地梳洗一番,对镜看时,发觉里面的人很是陌生,不像自己。
当卫霍抵达刑部府衙外时却被告知,柳剑仍在,秦淮已经被带往城郊了。
他要了一匹马,狠夹马肚,听其长长地嘶叫一声,四蹄飞扬,迅疾地跑向前方。
一路上秋风凛寒,吹得他脸与脖颈冰凉一片,但卫霍却不曾慢下速度,发狠一般连甩长鞭,马蹄扬得更高,尘土飞扬,扑入口鼻,卫霍呛红了眼。
当他终于抵达了南郊,望见那辆囚车的时候,不由挥快了马鞭。
秦淮听到卫霍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
少年骑在马上,用尽全力朝他奔来。
“等一下!!”卫霍在刺骨的寒风中大喊道,“解差大人等一下!”
囚车行进的速度变慢,卫霍一鼓作气追到车旁,翻身下马,脚下险些一软。
解差嚼着草根,散漫地看他一眼,皱眉不耐道:“什么人?不知道拦阻囚车是要坐牢的吗?”
卫霍缓了口气,拱手道:“在下是工部侍郎卫霍,来为兄长送行,还望解差大人给个通融。”他说着,从袖中取了一锭银子。
那解差听了他的官衔,又瞧见卫霍递上来的银子,也知晓秦淮的身份,且因其态度尊敬而心生好感,口气便松了些。
“行吧,送行也是应该的,侍郎大人快些说吧,小人也是拿钱为公家办事的,时辰不敢耽误了。”
卫霍点点头,转身走至囚车旁。看清秦淮的模样时,热泪滚滚下淌。
他瘦了许多,身上寻不出一处完整的皮肤,面颊上,四肢上全是凝结的血块,足以窥见在牢中吃了多少苦。
那张俊朗的面庞上多了个东西,那刺字是一块耻辱的,将伴随秦淮一生的印记。
秦淮也望着他,声音嘶哑着叫道:“霍霍。”
卫霍将手伸进囚车,握住他的手腕,再顺着往上就摸到了许多鞭痕,密密麻麻的,摸一处就是一刀扎在心头。
他哽咽着说道:“怎么……这么多伤?”
“没什么,好了就不疼了,”秦淮双眼亦泛红,他低声安慰道,“过一阵子就结痂了。”
他突然觉得庆幸,庆幸在临走时要了一身干净衣裳,它盖住了他身上大半的伤,至少没有赤.裸裸地呈现到卫霍面前。
秦淮又道:“活着比死了好,霍霍,你别难过。我走了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夜里盖好被子,别着凉了,也别吃太冷太热的东西,免得肚子疼。”
卫霍不断摇头:“你不要说这些话,你前阵子还说,来年春始,要陪我去渝河边上看看的。”
秦淮的眼尾终于也坠了一滴泪,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一去,终难再返。
“霍霍,你尚有归乡之期,可我却是没有来期之人了。你一向性格率直,在这充满了鬼魅魍魉的官场上才慢慢有所收敛。只是还不够,朝堂险恶,你要更加小心,方能始终平安。”
“我不想要平安,我也不要做官了,我们一起去奕州,日日都在一处。”
“傻瓜。”秦淮用手摩挲着他的脸。
卫霍啜泣不止,将脸紧紧地埋入秦淮的掌心。
他想到许多年前,杏花村里,葛衣在身,米糙粮短,虽不及此时富贵的万千之一,但活得放达惬意,比起现在的如履薄冰,虚与委蛇,实在好过千倍万倍。
他在这世间碌碌十几载,却好像已经过了一生那么长。离开安阳镇已有三年,他不知道还要待多久,到头来除了一身华贵的官服,一张虚伪的假意笑面,什么也没有得到,如今连最珍贵的东西也要失去了。
秋风中,解差不断地颠着手中的银两,不断地斜着眼去看执手的二人,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多了,也见过更凄惨的。只是看多了,便也习以为常。
人生可不就是这样,今日算不到明日,今年也算不到明年。悲喜无常,全看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