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霍点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两个人顺着街边的一排春柳往前走,春风拂面,柳絮如雪,天晴得正好,卫霍心思敞亮,脚步欢快了几分。
他是耳聪目明的年纪,行了不多时就望见前方熙熙攘攘一片,好奇地张望了两眼,拽着张胜过去看。
那是一家宅院的门口,镇上的百姓在两头石狮子旁围着,但也让出了一条路,院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四轮马车,不多时便从里面下来了一个男子,书生模样,气质卓然,背脊挺得笔直,与周围站姿随意翘首看热闹的镇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下了车后施施然往前走去,掀起衣袍拾级而上,很快便进了宅子,院门关上,什么也看不见,围观者作鸟兽散去。
“看傻了?”
腰上挨了一肘,卫霍回神,也未理会张胜,而是抓着一旁准备走开的一个男子问道:“请问那马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啊?”
男子看卫霍生得俊秀,耐心地答道:“具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是刚从京城那边回来的人。”
一旁的另一个男子忍不住插话:“人家是今年刚中的探花郎呐,封官之后回来接亲入京,真是命好,羡慕啊……”
人群散去,张胜不耐烦地带着卫霍离开。一边走着,卫霍一边在脑海中想着刚才那书生。
刘大娘说,他的爹娘是读书人,所以也要他做读书人,说是能出人头地。
卫霍不喜欢书中那些大道理,只对那些能长见识的诗词歌赋和文人轶事感兴趣,他先前不想做读书人,觉得太累太枯燥乏味,就想做个闲散王爷,吃穿不愁,当然,也就梦里想想。
刚才他看到那书生面如冠玉,身上衣饰齐整,腰上坠着络子,还有一块通透的碧玉,锦袍上的刺绣精巧无双。
是和他接触到的完全不同的人。
若是有一日也能有那样好的衣服,坐几匹马拉的车,住那样的宅院,真真是天大的美事。
卫霍越想越觉得美滋滋,可是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的灰扑扑的衣服,情绪又低了下去。
只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像他们这样的人要想过上那样的日子,靠想是不可能的,最好的法子便是十年寒窗苦读,中了举人,一跃过龙门,方能出人头地。
卫霍闷头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原本要去的地方。
他在张胜的声音中回神,抬头看去。
一块张扬的牌匾横在一栋二层小楼上,上面用描金大字写着“软红楼”三个字,旁边用红红绿绿的丝绸裱着,色彩鲜艳,十分吸人眼球。
张胜叉着腰道:“就是这儿了!”
见卫霍没反应,张胜正欲发问,便闻楼前传来了娇滴滴的女声。
“两位小公子是来喝茶,还是听曲儿,还是想做什么呀?”
一位穿着艳丽的中年女子从软红楼中走了出来,腰肢扭得似水蛇一般,指甲上涂着秾丽的蔻丹,笑声软腻,看得卫霍一愣一愣的。
张胜不知为何红了脸,眼珠子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半晌未说出话来。
女人咯咯地笑,甩了甩手中的锦帕子:“先进来看看呗,看又不要钱,喜欢了再让我们楼里的姑娘陪着两位小公子。”
张胜嗫嚅了两下,转头对卫霍小声说:“看看,不要钱。”
卫霍唔了一声,还想着中状元骑大马的事情,对于眼前事有点兴致缺缺。他想了想,低声道:“我们两个的铜板加起来才几十个,能行吗?”
“反正她说了不要钱,没什么要紧的。”张胜运筹帷幄地道。
那女人耳朵很尖,听到他们的对话,脸上的笑收了收,只勾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哦,两位小公子没带钱啊,那还是回去备足了再来吧。”
说着,她掩唇打了个哈欠,转身扭着腰肢进了楼。
回去的路上,张胜仍然忿忿不平:“只是看看,她自己都说了不要钱,后来又赶我们走,真是个——真是个——”
他憋了半晌,想到了听来的一个词,连忙接上:“真是个臭娘们!”
卫霍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说:“我们荷包里没钱,看着也不像是有钱人,那妈妈缘何还要请我们?”
张胜倒没想到这一层,闷闷道:“不知道,那种地方见客就要拉,管你穿得长得像不像富家子呢。”
卫霍无意中垂下头,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玉,模模糊糊明白了。
卫霍的性格看似大大咧咧,淘气爱玩,实际上也有心思敏锐的时候,想得也比张胜要多。
他觉得那老鸨八成是将自己认成了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身上穿的朴素衣饰是为了遮掩身份,后来发现他和张胜确实是两个穷小子,便不再给好脸色。
不知道为何,他又想到了那位清雅俊秀的书生。
进了屋门,院子里没人,卫霍又跑到正屋和厨房,还是没见人。
奇怪了。
正准备回自己屋的时候,他听到秦泽和刘大娘夫妻两住的里屋传来了说话声,撩开帘子便看到刘大娘躺在床上,旁边站着秦淮,还有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
卫霍进门的动静让秦淮转过头来,看到他的时候皱了皱眉,将头转了回去,说:“大夫,我娘她怎么样?”
郎中抓了抓胡子,喟叹道:“日日劳作,体有顽疾,才会突然昏倒。”
“那有什么方子能治好?”
“顽疾不好医治,反复是常事,往往治标不治本。”
秦淮神色忧虑:“那该如何?”
“别急,谁人都有病,或大或小,轻且不累生计与性命,则不必过于担心,我开一副方子,你按时熬制喂给夫人便好。”
“好,多谢大夫。”
他们说话间,卫霍默默地在旁侧听着。
躺在床榻上的刘大娘双眼紧闭,脸色也苍白得很,他听完大夫的话后才摸清状况,心中急惶,忍不住问:“我大娘的病真的治不好吗?”
郎中唔了一声:“顽疾都是这般,没法子,慢慢养着吧。”
卫霍还想再问,衣领一紧,被人揪着一路拎到了院子里。
“你干什么?”
他奋力挣开颈后的束缚,皱巴着一张脸转过头,恼怒地说道。
秦淮冷着一张脸:“大夫在写方子,你捣什么乱?”
“我怎么就是捣乱,大娘病倒了,我心急啊!”
“你平日里都是跟张胜出去野,我看你一点也不急,我娘她昏倒在门口,我回来才发现的。”
卫霍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相对于秦淮来说,他干活确实干得少了些,也确实贪玩。
秦淮也没有等他说什么的意思,木着一张脸就进了屋,卫霍站在井旁着实闷得慌。
郎中写完方子,递给秦淮:“就照这方子去抓药,每日早晚各熬一碗药让你娘喝了,慢慢能养好的。”
“谢谢大夫。”秦淮接过草纸,取了一些铜钱给了对方。
“不谢,”郎中将药箱挎在肩上,起身的时候又多说了一句,“方子上我写了黄芪半两,实际上用苦无草的话效用更好。只是那苦无草长在山里的树根旁,成活几率很小,药铺里大多都是缺货的。如果能要到苦无草,熬药时放一株进去就能替了那二两黄芪,没有的话也无大碍。”
午后,秦泽从地里回来,刘大娘已经醒来了。得知妻子昏倒,秦泽也有些不安,不过好在醒来后刘大娘的脸色好了许多,也没有不适之处。
夜深,往日挨着枕头就能很快睡着,可此时卫霍却失眠了。
他烦躁地翻来覆去,想到秦淮看自己的眼神和说过的话,虽然心中仍不大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近来爱玩了些,疏忽了帮大人做事,刘大娘昏倒时他还在镇集上逛得欢乐。
他五岁丧母,对儿时的一些事依稀有些记忆,也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刚来秦家时,他几乎日日哭啼,后来在秦淮的陪伴和秦家夫妇的养育下才慢慢好转。再长大些的卫霍对那些山匪恨之入骨,不过前几年那一帮山贼已经被剿灭了。
秦家夫妇对他真的很好,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样,不愁吃不愁穿,卫霍也没有尝过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
只是现在想想,自己好像并没有为大娘和秦伯伯做过什么事。
卫霍翻来覆去,终于从床上爬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出去,走到院子里时正是银河高悬,玉盘坠树,夜深如梦。
半个时辰后,他总算抵达了离渝河十里左右的一座孤山,村民们偶尔会来这里打猎。
山不算陡峭,他摸黑顺着小径往上走,因为看不太清路况,前进得很慢。
四周黑魆魆一片,沉重而浓烈的夜色如野兽一般让人胆战心惊,卫霍绷着神四下探寻,借着月光一棵棵树地找过去,手指也在半湿的地上时不时摸索着,他知道苦无草长什么样,只是找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有收获。
不知第多少次站起身来,卫霍抬头看了看,估摸着已经是丑时了,在原地站了片刻,觉得今夜只能无功而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