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两个人很快便熄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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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轮休,卫霍睡了懒觉,起来时已经是卯时了。
盛夏暑热,只穿了薄衫也觉得汗意频频外冒,令人烦躁,更看不进书,卫霍索性抓了把蒲扇,解开衣衫躺在凉席上扇风,听着透过窗格入室的蝉鸣,颇为闲适。
对比之下,他更佩服秦淮的意志力,这般热的天儿还在院子里刷枪弄剑,好生坚毅。
他给自个儿扇着风,慢慢起了睡意,不久就脖子一歪,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秦淮练剑间隙进了屋,看见卫霍敞着衣襟侧卧在床榻上,鞋履也不脱,还惬意地打起了小呼噜,睡得沉,连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也浑然不知。
他将剑轻搁在桌面上,走过去帮人将蒲扇捡起,放在床头的杌子上。
动作再轻,难免要发出声响。卫霍似有所觉,在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姿势变转,衣襟大敞,大片的玉白就映在秦淮的眼中。那片白上缀着的两瓣桃花若隐若现,卫霍人睡得酣甜,黑发散在枕面上,腮缀浅粉,唇色嫣红,俊中带秀。
秦淮见之呼吸一滞,心脏微颤,没来由地紧张几分。
在炽热的日光下练了那么久的功夫,都没有立在那儿更觉燥热不安。
卫霍睡醒时一身热汗,翻身而起,茫茫然竟不知今夕何夕,半晌才清醒了些。
他掩唇打了个哈欠,一扭头看到身上盖着的薄薄被衾,心中疑惑,这么热的天儿自己怎么还盖了被子,怪不得热醒了。
但他已经睡不着了,执着蒲扇给自己扇了会儿风,下床去看书。
令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午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让明晨坐下,卫霍帮他泡茶,还学着那一日在胡府见到的茶师手法,只是自己尝时觉得味道还是欠缺些。
明晨却不吝赞赏,直言好喝,又喝了一杯。
“那一日你帮我们解围,还真得好好谢谢,”卫霍说,“只是这段时日我们这边事情繁忙,再加上怕叨扰到明兄,就没有上门拜访。”
明晨忙道:“上次初次相识,没什么,从今往后不必这么客气,我们三个年龄相仿,算是同辈,私下里就不用敬语好了。”
卫霍答应。
明晨说:“你们不找我是对的,说起来,自那日认识之后,我也想来看看你们,只是被我爹赶去祖母家待了数日,昨日才回到江无。如果你们上门,也见不着我的面。”
明晨虽是世家子弟,但言谈举止间却没有傲气,三人相聊甚欢,毫无隔阂和芥蒂。
秦淮中了武举,明晨上门前也备了薄礼,一把精致的匕首,刀鞘简朴无华,拔出后方见锋利的刀刃,刀身小巧精致,秦淮很喜欢,真诚道了谢。
“我来这里,还有一个目的,”明晨说,“秦淮你已经不必担忧了,我和卫霍还要参加明年的文举,过几日我也要去长吟书院,探听到你在常荣常夫子门下修学,我也想落在他名下,不知你方不方便帮我引荐?”
卫霍闻言不解:“引荐?你是府尹公子,我毫无背景,如何也做不了引荐人吧。”
“不然,他人倒也罢了,可你跟在他名下,也一定知道,常夫子为人与众不同,不喜收礼那一套。要拜师,就拿着作品亲自去一趟。但新学年已开始,想必夫子也是琐事繁多,无法拔冗来面见我,所以想让你帮忙递交拙作,若能被看中,再约时日,我登门拜访,这样才好。”
他考虑得周全,卫霍自然没什么犹豫,应了下来,去了书院就将明晨的作品呈递到常荣的手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过了两日,卫霍从常荣手里拿回了文集。
常荣给了答复:“文章我都看过了,写得蛮好,但是你还是帮忙转告他,我就不收他做学生了。”
这一番话让卫霍很是意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明晨的文章诗赋他是看过的,行文潇洒流畅,不拘一格,立意也高,卫霍自认明晨的才气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到常荣的答复后十分不解。
常荣看他一眼,用手指搔了搔鬓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
“道不同不相为谋。”
卫霍更困惑了:“明兄在很多地方和我见地相似,为何夫子这么说?”
常荣睨他一眼,双手负在身后,抬首望着檐下织就的雨帘,沉声道:“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倒不一定是真的,你也不必要将我的判断当成真理。不过,教三个学生已经够累了,实在没有心力再多一个,你还是帮我回绝了吧。”
卫霍:“……是。”
他想到书院中其他有数十位弟子的夫子,再想想自家夫子,一时竟有些无言。
卫霍没有再追问什么,回头将文集还给了明晨,只是思考之后,没有将常荣的那句话转告给他。
明晨当然是失落的,每个读书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清高,清高也好,清傲也罢,总归是对自己的才气有十足的信心,被拒绝后自然而然便有几分意难平。
卫霍宽慰他道:“夫子性情喜好闲散,他说教我们三个学生就已经够累了,没有收你不是因为你学识的问题,不要难过了。”
明晨牵了牵嘴角,吁了一口气,道:“是啊,我和常夫子有缘无分。既然如此,那我考虑另寻师者。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帮我的忙。”
卫霍笑了:“哪里的话,举手之劳而已,也算是还你人情。”
几日之后,明晨也入了长吟书院就学,跟的是一位资历极深的长者,虽不似常荣见解犀利,名声在外,但学识却不在其下。
卫霍与明晨时常一同出入书院,两人常有切磋,从阳春白雪谈及下里巴人,从家国法理到自然道义,没有他们不谈论的。在你来我往的切磋之中,时有醍醐灌顶之感,进益颇多。
又过了几日,秦淮正式提了官职,走马上任。
他负责稽查春安门和合乌门两道城门的出入情况,三日在职一日轮休,早出晚归,在署衙那边备着一日三餐,饿不着。不过虽是早出晚归,丑时与酉时要到职以外,只需每两个时辰前去察看有无疏忽不当之处,其余时候可以自行安排。
用卫霍的话来说,秦淮现在就是个看门的。
秦淮也不恼,卫霍说的话本就是事实。
武将的官职普遍不高,他这样的在京城里还算不错了。
时间一晃,夏去秋来,随着时日推移,秋意渐深。
中秋这一日,卫霍早早地从书院回来,秦淮还没能回来。
到底是中秋了,卫霍不想早些一个人把饭吃了,空着肚子在房内读书,从红日当空读到晚晴方好,又读到了日暮西沉。
书上的字看得越来越费眼,他只能点了烛灯,光线明亮,卫霍心绪不宁,时不时往外探看,心中泛起嘀咕。
怎么人还没回来?
就在他这么想着时,院中传来了脚步声。黄昏声静,听得分明,卫霍起身奔出去,果然没听错。
秦淮一身劲装回来,还带回来一盒月饼,是兵署那边分发的。
净手后,两人坐在院落里的石桌旁,上面放一盏烛灯。月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白布上,烛光与月光之下,看着有几分可爱。
卫霍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递到嘴边啃了一口。
半晌后他面色痛苦,将那一块给了秦淮。
“五……五仁的……我不吃,你喜欢,给你吃吧。”
秦淮丝毫不介意那被他啃了一个缺口的月饼,拿过就吃了起来。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秦淮若有吃了一口不喜欢的东西,给了卫霍,卫霍也不会嫌弃,只是秦淮不曾这么做过。
卫霍挑食,他却没什么口味偏好,什么都吃。
卫霍不知道那盒月饼是否都是五仁的,他拿来小刀都切开,惊喜地发现每个都不一样。
有莲蓉馅的,肉馅的,豆沙的,黑芝麻的,蛋黄的,等等。
卫霍最喜欢莲蓉馅的,三两下就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吃了豆沙的。
他知道秦淮喜欢蛋黄和肉馅的,就留给了他自己没动,把黑芝麻的切了两半,一人一半。
将那一半月饼递到对方手里时,卫霍心念一动,蓦然笑了,生出了一句神来般的感慨。
“两个弯月合起来,就是一个圆月,才是完整的一块月饼,我觉得我们俩就跟这月饼一样,你没回来之前,我都没吃饭,中秋夜一个人吃饭好没意思,结果饿得肚子疼,现在好多了。”
秦淮看着他笑起来的模样,长眉弯起,眼眸中波光点点,笑得肆意,说到肚子饿时又带有几分讨人怜惜的抱怨。
他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月饼。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中那股不知何时产生的异样感了。
这段时日,他常常在看着卫霍时觉出心口异动,如嫩芽破土而出,又如长剑扫落树叶。但他勘不破这种异动是因何而起,又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