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始终没吭声,低头拨弄算盘,好似看不见眼前人。那乞丐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话,最终还是走了。
他们喝完茶,从茶馆中出去的时候,看到那乞丐还在,只是跑到了对面人家乞讨,纠缠一阵后同样吃了闭门羹。
卫霍有些于心不忍,因看着对方便忆起他与秦淮在王家吃不饱饭的时候,就走了过去,给了那乞丐五个铜板。他没带太多钱,不过五个铜板也能买顿好饭了。
老乞丐得了钱立刻便流下泪来,连声感谢,仓皇遁走,不知道是不是拿着那五个铜板去买饭了。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旁有小贩在卖芝麻糖,卫霍看着便口舌生津,走过去要称一些,小贩爽快地收了钱,用细草纸包好一斤芝麻糖,递给卫霍的时候还是提了一句。
“公子心善,但那乞丐常在这几条街上游走乞讨,他其实不痴不傻,却装疯卖傻骗路人钱财。曾经有好心的富商见他可怜,还想收他回府做点杂事,吃穿不愁,也不累着,但那乞丐愣是不愿意,不想做事,就只是想不劳而获罢了。我们一般都会提醒路人不要给他钱,只是刚才离得远,公子已经出手了。”
卫霍听完,左右张望,那乞丐已不知去了何方。
小贩笑道:“公子不必介怀,就当是花钱买福缘了。”
走开几步,卫霍站住。
秦淮道:“我帮你把钱拿回来。”
卫霍一怔,望进他专注的眼眸,噗嗤一声笑了,心坎儿却温热几分。
他道:“钱都给出去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刚看到他往北走了,可以追回来。”
“不用了,就当是买了一堂课,也算值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方才是忘了。只是那乞丐不欲受授,也永远都只是一个乞丐罢了。
殿试当日,卫霍与一众考生依次进入咏然殿内。
皇家殿堂内威严庄重,即使是两旁侍奉的宫女都有着端正姣好的容貌。可一众人皆低头敛首,无人敢在行礼之前抬头看一眼那金銮之上的帝王。
殿内静了片刻,卫霍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就看到昭御帝正伸长脖颈,咬住了一旁女子手中的梨片。那女子姿态纤柔,蛾眉臻首,婉约之至,身上着的衣饰素雅中不缺贵重,想必是宫中的妃嫔。
这是卫霍第一次见到他们陈国千万百姓匍匐于其脚下的天子,可天子和他想的却全然不同。
他想象中的帝王应是威风凛凛,气度非凡,不怒自威,可昭御帝看起来——
却像一头农舍中发福的猪。
心中突然生出这么个大不敬的比喻,卫霍自己的心肝胆都俱是一颤,立刻低下头去。
陈国的殿试从先帝时起便是分两种情况,一是皇上提前拟好题目,考生当场出声作答,二是与会试一样笔答,题目只有策论一项。
两位太监手捧卷上殿,所有人便知昭御帝选了第二种。
只有寥寥两道策论题目,大片的空处皆留给考生们作答,卷面素洁,如同一副未竟的水墨画,可留白妙技此时却用不上,得将那空处填得满满当当。
第一道问民生,第二道问帝业。
第一道不难,卫霍答完尚有一个时辰答第二道。
帝业,帝王之业。
卫霍不曾做过皇帝,不知晓坐在那龙椅上是什么滋味。离自己的现状太远的物事,人几乎是不会想的。
可也不难想到,哪怕是昏聩无比的君王,也都是希冀能在后世留一段佳话的。而不只卫霍明白,大殿上的任何一个考生都明白,这道题目他人哪里敢用,定然是昭御帝指明的。
卫霍想到自己先前大不敬的想法,侧首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帝王拥美人入怀,笑得开怀,监考的大臣们要么绕巡在走道中,要么眼观鼻鼻观心。
一种怅然浮上心头,卫霍突然有种冲动,提笔在那卷上写:
君且如此,帝业何成?
可他到底没想。
却不论对与错,他此时写得爽快,到头来牵连秦淮,两人人头落地,白白丢命,什么好处也没落着,不值得。
那什么是值得的呢?
卫霍感到茫然又困惑,大殿内气氛紧张,他却神思恍惚,想东想西,再回神之际,只有半个时辰了。
*
宫门外,日头高升。
春日少有这般炽烈的日光,晒得人皮肤滚烫,酷热难耐,如临盛夏。
秦淮身着兵部派发的黑色劲装,肩头挟着黑薄披风,站在宫门等着。
守宫门的认得出他的身份,看他一直等着,也不走动,忍不住道:“大人是有亲朋在殿试么?”
秦淮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我家阿弟。”
“难怪大人一直等着,”那守卫笑了笑,“估计还有两炷香才结束呢,举人们从咏然殿走到咱们这儿要得一会儿,大人站这里够晒的,不如先去旁边的茶馆坐坐,等时辰到了再来也不迟。”
秦淮没有动,说:“多谢,但不必了,我等着便是。”
见他坚持,两个守卫也没再劝,见有人经过,立时挺直腰板,收敛表情。
卫霍走出宫门,看到了秦淮,却没有进宫前想象得那般轻松。
秦淮也不问他答得如何,将人扶上马,自己坐在后方,送卫霍回去。
正午的太阳更毒,卫霍更蔫了几分。
没等回到宋府,他就先把话抖落出来。
他最后也未作答那道问帝业的题目。
卫霍说完秦淮沉默了一阵,马匹拐入巷子,他将卫霍放下马,看他神色萎靡,便安慰道:“会试过了,殿试只是排名,没事的。”
卫霍虚虚地点了下头,让他困惑的并非那道题目本身,而是背后之事。
他不想耽误秦淮,两人吃过午饭卫霍就催着他回去,自己进了屋倒头躺了一阵,听着窗外的风声,一直没有睡着,待未时从床上爬起,换身衣服去书院。
常荣见他过来,有些讶然。
恰好茶水烧好,他提起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抿了一口,掀起眼皮看卫霍一眼。
“什么事,这么一会儿了也说不出口,殿试搞砸了?”
卫霍闷闷地嗯了一声。
常荣面色不变:“砸成什么样了,说来让为师乐乐。”
他这么一句,卫霍心里稍稍解了点闷,松了下来。
听他说完,常荣依然面不改色,只是道:“你不答,应是有困惑,什么困惑?”
卫霍将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在衣上带出几道褶皱,片刻后下定了决心。
卫霍道:“为上者昏庸,为下者奈何?”
这话如若让旁人听到,那便是绝对的大不逆,但现在这里只有他们,知道常荣为人,卫霍才敢在他面前提这一句。
听闻此句,常荣才微变了脸色。
他将茶杯放下,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沉闷一声。
常荣未曾立即回答卫霍的问题,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外面的天空。
卫霍坐在原处不语,看着常荣杯中的茶叶上下浮游,如鱼戏水。
常荣再回到案前时,他说:“你困惑的,不是帝业本身,对吗?”
卫霍颔首:“这些夫子与我,还有同窗们多少能说出几条。”
常荣轻笑,眸中光亮闪动,似感慨动容。
“你这个学生,老夫没白收。”
卫霍知道他要说了,帮常荣满茶,递到手里,谦虚受教。
常荣缓缓道:“陈国有多少年的国祚?”
卫霍答:“一百三十三年。”
“前朝呢?”
卫霍继续答:“二百八十三年。”
“前朝的前朝呢?”
卫霍接着答:“二百五十七年。”
“你有什么想法?”
卫霍想了想,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兴亡交替,不可抗违。”
“为何不可抗违?”
“……”卫霍一时想不透彻。
常荣抬手,抓了把茶叶,洒在桌上。
“这茶叶,是江南那边送来的,名为‘千山顶’,每一粒茶叶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可是这一粒,”常荣从桌上拾起一粒茶叶,“还是成了漏网之鱼。”
他将那粒茶叶推到卫霍面前。
“古今,每一个朝代皆有明君,皆有昏君,明君创立盛世,昏君消耗国力,甚至可能倾覆王朝。但是你,我,谁人都无法避免昏君的出现,即使再多良师教诲,贤臣辅佐,在那龙椅上一坐,很多事情就由不得我们了。”
卫霍慢慢地说:“夫子是想告诉我,我该听之任之吗?”
常荣摇首,他一边将茶叶一粒粒捡回,一边道:“你先告诉我,你不想听之任之,想如何?”
“……”
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再往深处是什么。
见卫霍神情恹恹,常荣啧了一声:“我话还没说完,愁什么?”
卫霍一怔。
“你年岁很小,还没进入朝堂,不了解朝中境况也是正常。等你开始做官,你就会发现。君是君,臣是臣。君不尽其责,并不意味着臣无计可施。天子贪图享乐是真,昏聩无能也是真,可他不暴戾,不剥削百姓,也能按群臣之意决事,这是他的好。如今,国家大事多看文武相斗,以及党争的结果,但朝中大多数人虽明争暗斗,却也各司其职,呈相持之态,撑起了整个大陈。所以你看,江无还是这么繁华,我们还能喝上这么好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