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此时院中静谧,月光疏落,烛光摇曳,这个陪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笑得太过好看,说的话也太过动听,让他想……
想什么呢?
一阵风吹过,打乱了秦淮的思绪。
他定了定神,道:“下次不用等我,你先吃些东西垫垫,等我回来再一起吃,不能饿着肚子,你胃本来就不好,到时候又得疼了。”
卫霍应下,却没往心里去,笑呵呵地道:“你用内力帮我暖暖,就好多了。”
秋夜,晚风徐然,如美人的手拂过肌肤,带来无与伦比的舒爽。夜风掠过树梢,树杈间飒然作响,声音细碎。
卫霍突然想喝酒了,心随意动,立刻要了一坛。
秦淮微微皱眉,道:“你之前肚子不舒服,现在不宜喝酒。”每次卫霍喝酒,沾酒脸就会红,喝两三碗就会醉,而且酒性冲,对胃不好。
“没事,今晚的月色这么好,月色入酒,人间美事啊。”
秦淮最后只让他喝了两碗,但卫霍还是理所当然地醉了,歪着头靠在秦淮的肩膀上,眼中的月亮晃悠悠的,时不时就变成了两个。
酒意浓烈,他说了阵话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秦淮怕卫霍靠不住倒下,用手臂揽着他的腰。自觉寻了个好姿势,卫霍晕乎乎地半睡过去。
秋风沁凉,可少年的鼻息扑在脖颈上,秦淮只觉一股燥热从心口冒出,很快蔓延至全身,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他在思绪繁乱中垂下头,卫霍枕着他的肩膀,睡颜沉静。
待秦淮回神时,他已经低下头,两人嘴唇的距离只有一个指节。
自己在做什么?!
秦淮顿时清醒过来,登时便直起身,心跳狂乱,不受控制。
他刚才怎么……是中了什么魔怔吗?
为何会想要碰一碰那张柔软的嘴唇,尝尝它是什么味道……
秦淮握紧双拳,指甲嵌入掌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清楚脑海中的杂念,他将卫霍打横抱起回到屋内,轻缓地放在床上,帮他脱去鞋袜,浸湿帕子帮他擦净手脸,又兑了热水给卫霍洗脚。
这件事他以前也看过几次,却从未有一刻清晰地意识到那双脚有多么清瘦白皙,脚趾修长精致,趾腹和脚跟染一层薄红。脚上温热,卫霍睡得不安稳,轻哼了一声。
那股热意似乎又涌上来了,秦淮绷着下颚,匆匆擦干卫霍的双脚放到床榻上,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落荒而逃。
这一夜后半段发生了什么,卫霍不知道。
次日一早,他只记得自己喝醉了,醉后入眠,做了一个梦。
莽莽荒原,大雪纷飞,在地上积累数尺白丈。
他艰难往前走着,脚面冻僵,已没有知觉。
突觉脚底逢春,热意涌动,覆在双足四周,那热气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全身。
梦戛然而止,后半夜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寅时。
鸟鸣破窗而入,卫霍惺忪睁眼,只觉下腹有异,抬手一探,脸上顿时跟喝过酒一个颜色了。
*
过了秋便是冬,冬日漫长,可终将过去。
寒来暑往,寒去春来,又到了一年之始,会试的脚步近了。
因为去年的意外,很多人都心有余悸,期盼着这一年不要再出类似的事情。
上一届过了乡试的人不用重考,只需重新参加会试,会试过了再参加殿试。上一届的人大多依然会赶来京城赴考,同时来的还有这一届的考生,于是这一年参加会试和殿试之人是有史以来最多的,记录在陈国嘉正年间的史册上,被后世人津津乐道。
卫霍按时报了名,确定参加这一年的会试。考试地点就在书院,在会试开始的前三日他就准备好包袱,住进了书院的舍馆内。
即使做了充足的准备,应该比上一年更有自信,可在卫霍这里却相反。
越临近考试,他越心神不宁,看不进去书。
会试的前一夜,卫霍直接失眠了。
早半个时辰就躺在了床上,可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卫霍心烦意乱地坐起身,披衣而起。
没有秦淮陪着,他心里空落落的。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卫霍走出去站在檐下,夜雨潇潇,是春雨中少见的酣畅。
雨势磅礴,不分轻重缓急地砸在地面上,往台阶上溅起雨珠,一股水汽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钻入鼻中。
卫霍在门口站了片刻,准备回房,却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从小径上走来。
灯笼的光是暖橘色,被雨水一遮,变得模糊不定。
人走近了,卫霍才认出是谁。
常荣缓缓走上台阶,收伞。
卫霍怔怔地道:“夫子,你怎么来了?”
常荣将雨衣的兜帽掀下,提着灯笼,一派端正之姿。
“来看看你,看来我猜的没错,是不是紧张了?”
卫霍老老实实地说:“是,学生不才。”
常荣侧过身,抬手,似乎是想用那灯笼去照这场夜雨,面容方正,却说着不饶人的话:“没出息,什么不才,你的学识到了,只是没胆。”
卫霍讪讪地笑笑,顺着那灯笼的光,看到雨丝缠绵而下。
他低声说:“确实,顾虑重重,知道不该如此,还是不免担心。”
“那跟我说说,你因何事而忧思?”常荣问他。
雨势不减,雾气澎湃,卫霍觉得脸上眼前都裹了一层雾,教他看不清楚太多东西。
“去年我们所有人都未能如愿,我担心今年还会出现什么不可抗违之事。”
常荣淡淡地说,声音散了一半在那雨雾中,却还是字字澄明:“发生了,又如何?”
“……前功尽弃。”
“然后呢?”
“……”
然后,他还要从头再来吗?
常荣继续说:“为不确定又不可控之事担忧,毫无意义,不如安安稳稳去睡觉,把明天的卷子答好。”
卫霍觉得思绪清明了一些,可还有不安。
“如果……”他顿了顿,“今年的试卷还和去年的试卷出一样的题目,我该如何作答?”
他不是不坚定心念之人,可不代表愿意做无谓的挣扎。
如若从头到尾走的都是一条错的路,或者这路不是错的,但不是天子认同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结果。
常荣却不直接答复他的疑问。
他用灯笼照了照身前:“那里有水流,是从房檐上落下,顺着台阶而下,凝聚流入低洼。”
灯笼一转,照向别处:“那里也有水流,却不走捷径,直接坠落。”
“这些水流最终或许都将汇入同一处,或许不会。”
常荣语罢,转过头:“把手伸出来。”
卫霍怔了怔,将手递给常荣。
后者放下灯笼,两人目光相对,常荣问:“你记得自己想做官的初衷吗?”
“记得。”
掌心落下一横,接着是一撇,一横折,一点……
片刻后,常荣提起灯笼,撑着伞。
“走了。”
他也不等卫霍答复,下了台阶,顺着小径往前走,清瘦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四周除了均匀的雨声,再无其他。
卫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
悟透那几个字只在一瞬之间,心境便如拨云开雾,如露入心,茅塞顿开。
此时雨势微缓,雨丝绵绵,方有几分春雨的味道。
卫霍展颜一笑,关门进屋。
心思清明,没有杂念,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坠入梦乡。
次日清早,旭日临窗,卫霍已经整装待发。
接受完检查,院门关闭,他坐在单独的号舍内,清风朗日,少年意气风发,气质如玉,下笔如有神,比之其他两股战战,手腕颤然的考生显得格外特别,连监考官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常荣在卫霍手中写了四个字。
殊途同归。
是了,只要不忘记初衷,以何方式抵达终点都是好的。
他终于勘破心障,原来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不问对错,只问本心。
第30章 第三十章
十日的会试结束,卫霍背着包袱回到府上,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彻底,然后躺在床上睡了一天,只在饭时被秦淮硬叫起,往肚子里填了些东西就又睡去了。
两日后放榜,这次的结果没有让卫霍失望,榜上有他的名字。
会试后是殿试,过了会试,只要不在殿试中触忤天子,通过会试的这些人都不会被淘汰,心算是放下不少。
半个月的时间,卫霍抛开了书本,秦淮有空时两人就一起外出,逛遍了江无的一百一十二坊,也见到了许多没见过的人和事。
譬如此刻,他和秦淮坐在江无东边最偏僻的明阳坊,在一家破旧的茶馆中歇脚,有年迈的乞丐端着一个破碎的陶碗,颤巍巍地向掌柜的要点铜钱,说肚子饿想吃顿饭。捣鼓来捣鼓去都是那几句话,像是疯了或者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