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侧有人向前一步,沉声反驳:“鄙人不这么认为,忠孝难两全,忠孝本谈不上高低,无非是如何取舍罢了。从另一面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父无母,又何来为忠抛却孝义呢?”
张诚辩驳道:“非一定要为忠抛却孝义,这里提的是大义在前,两者不可兼得时,那定然要选忠!”
卫霍也想发言,站出来,掷地有声道:“孝乃人立足之本,忠为大义,前者回馈父母,后者献身于民族国家,论境界高低,还是忠为上……”
……
一题辩完,又来一题。
曹操扮作侍从,后杀来使,何如?
又是一阵针锋相对的辩论,有人全情投入,也有人并不怎么上心,缩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谈笑宴宴。
辩论快结束之时,卫霍只觉口干舌燥,恨不得立刻奔回去喝上一大杯凉水解渴。
就在此时,院长突然开口道:“郑怀明,你和汪远在说些什么?”
郑怀明忙停下话语出列,拱手行礼,恭谨地道:“回院长的话,我们在谈论昨日拿给皇上看的诗。”
这事在书院里已经传遍了,众人大多用歆羡的目光看向汪远。无论怎么说,能得到昭御帝的青睐,也许以后踏上的就是荣华富贵,光耀门楣的阳光大道。
院长道:“事情我听说了,对你作的诗也很感兴趣,不如念给大家听听罢。”
“是啊,让我们也学习学习。”
“能得到天子的首肯,必定是好诗……”
众人的议论让汪远笑意浓浓,他也不拘谨,大步向前迈了两步,昂首挺胸,一句一句地念。
“红旌映云鳞,霁后草枝新。
斗攒如涛涌,刀枪簇簇林。
常有神修者,默默隐于市。
若问通天术,亟待诚者音。”
一诗念毕,众人一时皆默然。
初听首联,卫霍还未反应过来,等颔联一出,他神色一怔,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常荣。
常荣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回视着他。
怎么会这样?!前两联和他前几日作成的诗句一模一样!
卫霍大脑发蒙,等众人纷纷称赞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作品被窃取了!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厉声道:“前两联明明是我写的,没想到居然被你剽窃了去!”
此话一出,哗然一片。
汪远闻之立刻瞪圆了眼睛,怒目而视:“笑话!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说那是你写的?我们平日里素来无来往,我怎么会知道你写过什么?你有什么证据吗?”
卫霍气得双唇发抖,眼底红成一片,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后两句念给众人听,他咬牙道:“大家都有耳朵,敢问你汪远,前两联和后两联差距那么大,怎么可能是一个人作的?”
有人出声道:“也是啊,汪远,你的后两联跟前面的压根不是一个立意,这傻子都能听出来,更何况平仄,韵脚也都不对,差太远了。”
在此起彼伏的质疑声中,汪远却显得格外从容。
他勾唇嘲讽一笑:“卫霍,还有你,你,你们几个可真够大胆的,要知道这是陛下亲自夸赞的诗,你们竟然敢说不好?未免也太恃才放旷了吧?”
卫霍只觉得一团火在胸口处聚着,控制不住地要往外冒。怒形于色,那火烧得他面颊脖颈一片通红。
他正要上前理论,手腕却被拽住。转过头,常荣紧抿着嘴唇,一双锐目看着他,轻缓地摇了摇头。
“夫子——”
“好了,”院长才此时发话,“卫霍,你没有实证,如何能说那诗的前半部分是你作的?书院向来看重德行,可不能空口污蔑人。今日的辩论,想必每个人都有收获,大家也累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可以回去了,我院六月的辩论会到此结束。”
卫霍还想争辩,却被常荣拉着手腕出了南馆,带到了幽静的竹林中。
站在石子小径上,卫霍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愤愤难平地道:“夫子为何要拦着我?难道夫子也不相信学生?”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常荣沉默地凝视他,少顷开口。
“我自然相信你的人品,否则当初就不会收你做我的学生。不过你先告诉我,你写的诗是怎么到了别人手上的?”
卫霍此时才稍稍冷静了一些,他回想自己写完诗后发生的事情。
写有诗句的本册他一直都随身携带着,且一直和汪远并不交集,按理来说没有契机留给剽窃者。他又将过去几日的记忆回溯了一遍,突然想到了那一日去书馆,在桌子上趴着休憩了一阵。
找到症结,卫霍低声说给常荣听。
“应该就是那一日被他看到了。”常荣听后说道。
卫霍仍然无法释怀:“并非学生想要夺什么功,那是我作的诗,凭什么被别人拿去阿谀奉承?我不服,一定要讨回公道。”
常荣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怎么讨回公道?怎么证明那就是你写的?这件事根本找不到证据。”
卫霍紧绷着脸颊不语。
常荣又道:“刚才大家都在,我想听出端倪的人不少,就像你说的,前后的诗句大相径庭,立意差之千里,甚至后两联都未曾做好韵脚平仄,字字庸钝流俗,谁又觉不出什么来呢?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院长会那样偏袒?”
“……”
常荣幽幽道:“如果所有人都认为诗是你写的,或者愿意帮你作证,天子会听吗?如果真的承认了这一点,天子认为确实如此,那汪远就犯的是欺君大罪!他犯了错,不只他会受到惩罚,你作为吃亏的一方,很有可能会被迁怒,不仅得不到好处,还会因此受其牵连,此事也极有可能会给学院招来祸端。所以,在他明里暗里提出这一点之后,不会有人站出来说诗不是他写的,即便人人心里都明白那并非真相。”
卫霍眼眶红得厉害,他一脸倔强,神色郁郁,即使知道常荣说的没错,也难以让人接受。
“难道我就只能认栽,让他抄去我作的诗欺上媚下?可笑。”
常荣侧过身,望着小径旁丛立的修竹,目光深远道:“是很可笑,如今的世道往往是小人得志,不服也得忍着。”
“要一直忍着?”
“忍到你有足够的能力,能改变这一切为止。在那之前,谁都做不了什么,”常荣最后说,“经此一事,以后也要吃一堑长一智,多加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宋府。
暮色沉沉之际,气温不复白日那般高,院落几侧草木葱绿,添了几分凉意。
最后一个剑招舞出,秦淮呼呼喘气,收势,归剑入鞘。
他耳力精准地捕捉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秦淮回头,看到卫霍。
“回来了,吃饭吧。”
卫霍没有答话,径直回了屋。
秦淮看着他进门,觉察到卫霍情绪不对,跟了进去。
黄昏,室内光线暗淡,气氛沉闷,趴在床上的黑影一动不动。
秦淮将佩剑放在桌子上,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探头看去。
卫霍紧闭着双眼,两片嘴唇微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秦淮看着好笑,抬手戳了戳他的嘴角:“怎么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那细长浓密的黑睫轻颤几许,卫霍蓦然睁开眼,转过头,看着他。
听了原委,秦淮也收起了先前的笑意。
卫霍仍然难以释怀:“夫子那样说没有错,可是我心里难受。”
秦淮说:“那就先不管了,不去想也就不难受了。他能抄走你的诗,但抄不走你的才华。”
他语气平淡,让人觉得敷衍得很,卫霍原本是希望能找人一起出出气,可秦淮轻飘飘的话像是一团棉花,将他心里的火气堵得严严实实。
卫霍极其愤怒地推了他一把:“你根本不懂!”说着下床跑出了房间。
一口气吃到饱,晚饭都没吃好。临到睡前,卫霍也没跟秦淮说话。
他胸中滞闷,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接近一个时辰,最后才渐渐沉入梦乡。
清早,卫霍从床上爬起来,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紧接着便想起了一件事,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趿拉着鞋子绕过屏风一看,秦淮果然不在了。
今日是武举举行终试的日子,如果没有昨日那件糟心事,他会陪着秦淮一起去。这一天休假,不用去书院,刚刚好。
可因为昨天傍晚那场不愉快,他竟将这件事忘了,半夜才睡着,一直睡到了现在。
想到昨天的情境,卫霍心里有些后悔。
秦淮不太会说话,他本就知道这一点,更何况对方说那样的话是好心,他只是听不进去,不管怎么说,也不该因此赌气发脾气。
也不知道秦淮有没有生气。
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要去一趟。
匆匆换好衣服洗漱之后,卫霍出府,一路向位于安人坊的马场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