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寄急道:“不行也得试试!”贝衍舟只是摇头,道:“……我不能……害了你!”只说这几个字,已经满嘴鲜血,想必是牙齿把舌头给磕破了。文方寄吼他道:“我们说好了的,不准你死。害我就害我吧!你莫害别人,也莫害自己,好不好?”
那血流出嘴角,颜色隐隐发黑;流出些血来后,反倒似乎好些,贝衍舟朦胧之中,反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来:“你是我爹吗,竟管这么宽?……我造不好东西你要管,杀个把人你也要管,现在要死要活,你还要管我……”
王樵看着,心中既是悚然、又是难过,暗道那暴风雨里,群魔围攻;十二楼下,八教寻我,皆是因为他们的师长同门手足兄弟甚至自己,都受到了这般摧残折磨吗?那这冥冥之中,难道当真是这凤文的错、是我的错?
恍惚之间,身边人影一晃,一只颀长怪手突然搭在他肩头之上,一副裂石崩玉般的沙哑声音道:“我来帮你。”王樵一怔,只见那狐儿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立在他身侧,摘下手上的手套,露出一副枯朽纠结的手指,按在他肩头缺盆穴上;一股沛然真气,倒沿着肺腑经脉,熨入王樵体内。
第五十三章 为谁添病也
喻余青缓缓将真气送入王樵体内,伸手触及穴道,先碰到他滚烫肌肤,血络奇经勃勃脉动,透指而入,渐声合一。他双手自成了这副样子,连自身脉搏也难以感受得到,但王樵脉象实劲,轻敲着皮肤,每一下像透过他手掌擂鼓一般,引着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震动不休。
王樵微微一震,感觉那股熨帖的真气源源不断顺着手少阳经脉直抵掌中。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要依照如何,连练气的口诀也从未精熟过,只得把手心摁在对方心口那一片骇人墨黑之上,感觉那贲起经脉内的异物竟在掌下东奔西顾,彷如活物。文方寄紧紧抱着贝衍舟,一双眼盯着那心口焦黑,长眉深蹙,多出些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纠葛惆怅出来。王樵看这一对小儿郎紧紧依偎在一起,旁人看不通其中的关窍,他还看不明白么?只这份情真意切,懵懵懂懂,坦坦荡荡;不知所起,不加掩饰,也毫不作伪。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怜惜和妒羡,恍惚中竟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记起一桩陈年旧事出来。
那时候他还不晓得情爱之爱与其他喜爱不同,父亲出门在外,带走了教头喻惟改同行保镖;家中武学事务,惯常是直接交给喻余青处理。他那时候还是个才冒笋尖的少年,生得清凌凌一截俊骨,还不停地往上窜个头,正是天然去雕饰、傲气更无双的年岁,恰巧有人上门来踢馆寻衅;来的一应门板宽的大汉,号什么“太行三圣”的,名头大得很;见到代教头是这样一个水葱里拔出来的藕节,一掰就断似的,样貌好过上台去唱女相的旦角,都一阵的哈哈大笑。喻余青是看上去好相与、好说话,骨子里却藏一分傲劲扎人的那一类,听旁人说了他仿佛也不恼不嗔,规规矩矩按晚辈的身份应答,要对方划下道儿来。那几人见他服软,更是大为得意,说道:“你家连个长辈都没有,我们没有功夫陪小孩子玩儿。把你家大人叫过来!”喻余青便霎一霎眼笑道:“好,也是得请一位前辈来做主持见证。”他掉头便去把王樵扯了出来,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我家这位长辈对武功路数极为精通,最是合式不过了。”王樵见有热闹可看,自然顺着阿青玩闹,大摇大摆地往主座坐了,老神在在地道一声:“请吧!”
那太行三圣见一个小孩儿进去,又找了另一个小孩儿出来做见证人,都气得撑破肚皮,尤其是王樵一走路他们便瞧得出来,气海双亏,脚步滞浊,怎可能是习武的行家?大怒之下,也不顾及身份,喝道:“你是哪一门那一派的前辈,擅长什么本领?”王樵也不怕他,知道喻余青是故意的要给他们难堪下不来台,便道:“我是孩儿派的前辈,擅长滚圈弹弓,爬树掏鸟,双手抄经,无事生非,练得是酣禅门的昏睡功,天下无敌。”他一溜烟儿煞有介事地讲出来,对方听得一愣一愣,倒还一时间没想明白酣禅门是个什么门派,昏睡功又是什么厉害的功夫。终于有一个人转过脑筋,不由得大怒喝道:“信口胡说!我若要输给你们两个娃娃,我便向你们磕头。”喻余青笑道:“磕头作甚?是要拜我家这位长辈为师吗?”
来人大怒,抻手便出招来打喻余青。王樵只笑嘻嘻看着,他也说不上门道,反正阿青只不过这手一掀,那身一让,两名来捉他的大汉便连衣角也没捞到不说,还狠狠撞在一块,手上收势不及,都掏向对方下阴,他这才笑叫道:“这一招‘滚圈掏鸟’,看明白了没有?”第三人见前两个人摔得好没道理,急忙抢步而上,运指如钩,往他肩头抓去。喻余青肩力轻轻一卸,便像引着他把几百斤的担子放在地上那样容易,人一忽烟没有了,突然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身后,往他腰眼里志室穴一戳。那人未及防备,一下子被顶中笑穴,哈哈大笑着往前便倒,另外两人刚刚站起,又被他一并撞倒在一块。总之不一会儿,“孩儿派”的十八般武艺都在这几人身上一一使过,王樵看得哈哈大笑,喻余青才收招笑道:“几位是不是要磕头拜师了?”那些人才知道是遇到了硬点子,当下不敢再托大,却也觉得颜面无存,声名扫地,哪咽的下这口气?涨着脸皮喝道:“小崽子,敢不敢一对一来比硬功夫?”喻余青笑道:“好啊,你们终于肯认真和我比试,那就好了。”
为首的那一个猛地一声低嗥,拿住一个架势,双掌平平推出,出招缓迟,拳风却重如千斤,凝而不发,的确是上乘的硬功,心想这样一个脆生生的小孩子,只一拳出去,还不把他掰断了?可喻余青也不退让,同样两掌平出,以硬碰硬,气息既绵又稳,这样年纪肌肉尚未长好,硬功能有这样的分量,那在于浑身上下已经练得气如一体,铁板一块,是相当难得了。若是自持身份的比武,对方当该现在便退开,省得硬碰硬下来,徒耗气力,又不体面。但刚才这群人吃了哑巴大亏,这时候那肯认输罢休?趁着两人拼掌的时候,反而提一柄乌沉沉的大刀,朝王樵喝道:“我来领教这位小哥的兵刃本领!”说罢随手取过一柄朴刀朝王樵掷去,自己也举起大刀,哪里管他应不应招,先抢砍下来。
他这叫阵画道、掷朴刀、挥金刀,也不算是坏了规矩,但也没用上什么上乘手法,若是一般的习武之人,趁手接了刀,啷地一荡一格,再粗浅也能撑过几下。但王樵是个真真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看那刀转如轮盘般冲脑门过来,只能直了眼,慌慌张张偏脑袋躲闪。喻余青一见不好,拼着硬受一掌的内伤也要硬生生从拼掌中撤开,倒身纵飞后发先至,两指挟住那柄已经飞至面门的朴刀,但却为了要护住三哥,被对方一个收势不及,长刀拖背,砍中一刀。虽只是伤及皮肉,却因那刀口狭长,伤口从背中拖下,横过腰间,直及臀上半寸。
这事自然是对方不占理先,但说到底也是王樵胡说胡闹才导致的,三少爷心头愧悔无地。那几日里端茶倒水,陪床喂药,难得地不懒不躲,虽然笨手拙脚,倒也一样样干去。只是阿青面皮忒薄,觉得伤在身上本已丢人,伤的位置又有些不雅,旁人看到也就罢了,少爷看到了那是断断不行的,红着脸怎样也不愿意被他服侍;犟起来时,把自个用锦被裹成蚕蛹,少爷但凡趁手来捉,便滚到床另一头去。王樵怕他反而扯着伤口,只好放软了声音哄他道:“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这儿姆妈熬的药汁,你不喝要冷啦。”喻余青道:“我要喝,但不要你喂。都多大人了,那几个什么圣的外人把我当小孩子待也就罢了,你也把我当小孩子待。”王樵便笑道:“好吧,你自己喝。要不是你,我还正懒得抬手呢。”喻余青便连着被子一起趸过来,像条青虫似的冒一个脑袋,趴着端碗,眉尖都蹙在一起。王樵问:“苦吗?”阿青便道:“不是。哎,你不懂,总之烦得很。”他忧心这次自己胡闹拉上了三哥,虽然结果三哥并未受伤,但爹爹回来了也定然是一番责罚;老爷若是晓得老三这般衣不解带地照顾下人,也要斥责王樵不懂事体,跟着个底下人胡闹,莫哪天真把命也丢了;说不定觉得他服侍不好三哥,从此不准他们往来了,那该怎么办?
王樵见他想得怔怔出神,这会儿长开的骨骼拢不住一席翠被,从被筒后头裸出一截脚趾,和着细而修长的脚踝。脚底因为练武磨得全是茧子,但脚心那露出些粉透的白,显得明晃晃的扎眼。他看得一个恍惚失神,不知怎么地,也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烦恼抓心,便道:“你有什么好烦的?啊,我知道了,是哪家姊姊又给你写了信,两个人争风吃醋起来,都要约你出去看花,你又不知道该答应哪个,是不是?”喻余青拿细眼瞪他,脚趾微微翘起,被巾滑落到脚踝下面,抻脚来蹬他膝盖,道:“你又偷看我放匣子里的信啦?”王樵气笑道:“对你我还用偷看吗?”伸手便挠他脚心。喻余青嘻嘻笑着一挣,被他拿住脚踝,道:“老实躺着,哪儿也不许去。”喻余青只当他玩闹,脚上使个巧劲便踢脱了开去,笑道:“你管我去哪里见哪个姊姊呢?”王樵恼道:“你看我管不管得你?”翻身将他腿弯一扯,整个人欺身上去,将他压定在床上。两人自小打闹惯了,一则喻余青对他从来也不用真本领,二来他现下背上有伤,又用被子将自己牢牢缚住,因此王樵将他双腿一按,自然就轻易骑在他身上,制住了对方。可动静大时,免不得扯动伤口,王樵又正正压在伤处,喻余青轻叫一声,把呼痛声噎在喉咙里,但脸上一阵皴紧,唇色咬得发白,只好叫道:“三哥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