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正正戳中喻余青的心事,登时扎得他半晌也说不出下一句来。贝衍舟伶牙俐齿,常常堵得别人说不出话,也不以为意。他本就是是骄矜之人,口德是怎么一回事,他若要是知道,父母在生时也不会被他气得半死,恨不能没有这个儿子。他张眼一望,众人都已经围桌坐下,梅九一旦不疯,便显得好看透得多了,他手下其他几人心思浅薄,容易打发;文方寄是个鲁直的纯净少年,干干净净的这会儿又很听他的话;王樵虽然看上去最为平凡,不堪大用,但他却是难用三言两语一笔摩画的人,好在他心性纯正坦荡,通透善良,最是适合为友。那座下数人之中,唯有这狐脸面具的怪人身份不明,武功奇高,行为乖张,与谁都说不上有关系,虽然看似与王樵似有旧识,刚才出力救他时也应该说占了一半功劳,但却令人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梅九等人说出的必然牵扯凤文,关系重大,但待要让这怪人离开,凭他们全部加上也力有不逮。
王樵却捧了一副旧衣裳,四下一看,只有这怪人未换,还穿着落水的湿衣,便走过去道:“还有衣裳呢,请前辈去把衣服换了,累了一日,也舒爽些。”喻余青哪肯在人前裸露身体,何况自己如今已然面目全非,身上非人非鬼,丑陋至极;面对的又是这样一群陌生人?再者这农家衣襟破旧,他也不甚喜欢。冷冷道:“我不用换。”一面说,一面暗运内力,他此时内功汲取那千面叟毕生所学,加起来怕有数十人数十载的内力修为,尽皆汇于一身,一转周天,全身热气勃发,衣服上的水气瞬间便轻易散发殆尽。
几名武学人士尽皆作色,梅九咋舌道:“这等内力修为当真冠甲天下,先前我想要和您商讨便宜,却是不自量力了。”贝衍舟道:“有这等修为,兄台的大名想必在江湖上也排得上字号罢?不能见告么?”
喻余青道:“无名之辈,哪有什么字号了?”他这说得倒也是实情。贝衍舟道:“我们接下来要讲得可是一桩大事,梅兄弟怕是要豁出命来,我们在其中也全有干系。这位兄台若是不肯见告,这就不太方便了。”
喻余青自然知道他们要说的多半是与凤文有关,他自知身上这古怪法门,恐怕也与凤文脱不开关系,再加上三哥手掌中多出的那个凤字,多少凶险怕也要着落在这上面,因此是务必得听的;但他也知道贝衍舟忌惮猜忌于他,有他在场,这小子怕不知道能不能不耍花样,梅九先前把他错认成了其他人,说不定也当面难以言尽其实。他心道难道我远远走开,就听不见你们说什么不成?当下哼了一声,起身欲离场,却被王樵一把拉住,道:“没事儿,就这么说吧。”
王樵携了他手,拉着他在桌前坐下,道:“凤文之事,牵扯诸多,我全家为此遭受大难,可如今看来,十二家和八教却也不逞多让。都已经成了这般模样,难道还怕多一个少一个人知道么?”他手没有放开,向来略高的体温透过手套,浸染到那枯木般的手指之上,仿佛给那冰冷的木头也染了一层活人的暖意。“我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人了,今日逢水开路,”他爽然一笑道,“不如以水代酒,先干一杯。”说罢先举了水碗,但一手放在桌下,却仍不松开。他不松开,喻余青心中大动,一时间混乱思绪纷至沓来,仿佛那手便是自己一片混沌中最后一根牵索,黑暗中仅剩的一点光亮,哪怕灼烧炙人,烧毁了自己,也断断不能抽开。
他既然这样说,众人自然不再有异议。梅九愁眉长扦,半晌开口道:“其实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唉,当真是说来话长。各位也见到我梅九曾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如今却总是扮个疯子模样。有时候是在装疯卖傻,有时候却也不见得,许是真的疯了也说不定。因为我所钟情的女子,有一日突然消失了。”
第五十五章 此蛊种情根
“我还没疯那会儿,江湖上还称一声梅逊雪,中过进士,又不做官,成日里把些诗词文章,逍遥做他教坊宰相。后来却爱上一位姑娘,是家境败落后被卖入娼籍替族中还债的大户人家小姐,姓任,闺字兰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但鸨母待她极严,家里又常常催逼,日子难过,成日里以泪洗面。我当时借住在馆后的楼里,常听她自弹自唱自作的曲目,自我排遣。我那时心情也颇为抑郁,听她琴声悠悠,便以箫声做酬。一来二去,人未谋面,先结了知音。这么说你们怕是要笑我,我一个借宿柳馆的花客,居然不敢去见一位娼籍的姑娘,怕她知道后轻慢于我。这么过了一年半载,我那游戏花丛的性子,都给她高山流水的弦音收束得服服帖帖。”
贝衍舟插嘴笑道:“啊,这么说来我俩也算邻居了。”他年少时浪荡不羁,也曾大把时间耗费在花街柳巷,借宿在娼馆之中聊度时日。梅九微微一笑道:“小先生年纪轻轻,阅历倒是非凡了。”文方寄瞪大了眼,道:“你去过吗?”好像那儿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一样。贝衍舟道:“梅大哥这宰相做得,小弟不才,在里面做个榜眼探花,也逍遥了数年。”严老四嗤道:“你小小年纪,这也数年,那也数年的,就算不怕身子亏空,也忙不过来。”贝衍舟笑道:“怕不是严大爷把我看年纪小了,我面相上看得年轻些,说出来别吓着孩子,还是听梅大哥继续说吧。”其他几人也不以为意,只是文方寄瞪眼瞧他,眼里满是好奇,只觉得这人身上怎地如此之多的谜团难解?只见他重伤之余,身子将倚未倚,眼睛欲开欲阖,半身的力道都靠在文方寄身上撑着,才能强打精神在听梅九说话,却透出一股悠然有余的气息来。席上诸人都认真要听这一番讲解,只有文方寄一个仿佛神游天外,觉得贝衍舟天生的鬈发在他颈窝里绕一个圈,随着身子轻颤传来细微的麻痒之感,搔动心弦;怔怔看他苍白肤色此时透出一点红晕出来,鼻尖隐隐起了一层薄汗,想也不想便换手揽了他腰,伸手替他揩去。
梅九续道:“后来事,嗐,也不用多说。我梅九一心一意起来,终于才知道这天底下那花天酒地的快活,原来都是装作快活,而不是真的快活。神仙眷侣,过的日子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那都是神仙滋味。我一心一意,要娶她为妻,以前相好过的姑娘看在眼里,那真是云泥之别,连个面貌五官都记不清楚,一眼望去,都是平板板的一个个发面馒头。谁知道要替她赎身时,她却说出三个要求来。原来她满门抄家,父亲被斩首示众,母亲被流放关外。她的三个要求,一则是她父亲所谓的贪墨是被同僚陷害,要让陷害她父亲的人全家也遭此报应;二是她需要寻回被流放的母亲,才能谈婚论嫁;三则是要将把她卖入娼籍的远亲杀了。原来她当时未及十四岁,抄家时官府便免了她和家中年迂九十的太祖母两人的流放之罪,但她远亲却将她卖身入馆,并逼迫她按月交出银子来供养太祖母,否则便不照料老人。这三个要求当然听起来颇为残忍,我当时也悚然心惊,即便我混迹江湖已久,也觉得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说出口来的都是杀人之恨,未免太过决绝。但她说起那些惨事来,梨花带雨,情情切切,我听在耳里,也觉得就如同亲眼所见一般,血脉贲张,知道她所言非虚,那些事件也的的确确是切身的大仇,也是对那些人恨之入骨,便扔却了自己的功名和名声都不要,一口便答应了她。”
众人都啊了一声,道:“即便如此,这也太难做到了些。”
梅九苦笑一声,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得色,道:“人在情中,那便没有道理可讲。我当时豪气一生,应承下来,哪里敢教自己心爱的人看低了去?于是先去查明了当时的真事,将那贪墨赃款、滥竽充数修建河堤,又把责任嫁祸给她父亲的赃官给就地正法了;再先远赴关外,替她把老母请了回来。沿途杀伤的押官狱僚,当真是不计其数,也算是把自个的前途给断送了。查到她远亲家中时,心想那位太祖母不要误伤了,于是便先行潜进屋中,想要把太祖母给接出来,结果暗地里打听才晓得,那位奶奶早已经被他们折磨得过了世,他们却不告诉兰芷,要从她那吃着空饷。我一气之下,把那远亲家中数十口人也尽皆杀了。”
他缓了一缓,才道:“奋激之下, 我也没在意到自己杀错了人,里头有一个少年和他的母亲,只不过前来拜会亲戚串门,也被我误杀了。那少年会些武功,勉强抵挡了一阵,我当时杀发了性,也没有在意寻常人家为什么会有习武的子弟。后来才知那少年是河朔金刀的嫡孙,那母亲是他家的长媳妇,带着儿子来当年的远亲家走亲访友。我这一阵狂性,却是结了一桩北派的大梁子。”
当时武林,有“北派”、“南派”之分。北派近年来以五省盟主廖夔廖燕客为首,大马金刀,潇洒悲歌,武功也走的是大开大合,内外兼修的路数。南派则动荡混乱得多,互相倾轧,难以推选一位有名有望、众人钦服的代表人物,但倒有一位邪派人物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人称“万鬼蟾圣”的蟾山鬼王,他连真实姓名大家都一概不知,但其实力俊绝,真应了南派“草木皆兵,万法皆宗”的武功路数,奇诡玄妙,不拘一格。是以南派常常意想不到之处奇招叠出,用的兵刃也千奇百怪,经脉气法也各有专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