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因果论浮屠
文方寄呆呆看着,一时竟看得痴了。他其实早听过贝衍舟坦陈命不长久,要给自己打一副棺材之类,却万没想到他说到便当真要做到。谁没有说过几句自己要死了的话?他在家里练武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明日教头那里交不了差了,哪一回不是唉声叹气,说这一回死定了;父亲每每气起来,也吼他道“你是恨不能替我备好棺材!”可谁又当得真呢?大家说一说,也就过去了,连他师父有一回也赌咒发誓,若不能在某某手下走过三招便如何如何,到后来虽然输了,众人劝解一番,也就罢了。他从未见过贝衍舟这样的人;此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一心求死,突然间没了主意:一个人不要别人救时,你该怎么救他?他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不管是自己的性命,还是这些旁人一辈子艳羡眼红的奢侈财富;是自负绝顶的才华技艺,还是这世无罕出的一派琅嬛仙岛……那些无数让世人争破头颅、性命相残的东西,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文,怎么能将他留下?他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因为让他牵挂的那些人,似乎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造了一整个庄子的假人成日里陪着他,可那到底不是真的,他其实当真寂寞又无处倾诉,弇洲避世,他怕是连朋友都不能有罢?……这些年来,他是怎样过来的?他闲暇时,是不是就和他造的假人说话?他说这一切恍如黄粱一梦,所以最终也要尘归尘、土归土——
文方寄不晓得泪水已经糊了满脸,眼下到处都湿漉漉的,连脸上湿了也觉不出来。他陡然灵光一现,大喊道:“错了!”
贝衍舟一愣,道:“什么错了?”
“你错了!”文方寄指着他道,“你说你没有完成你父亲的‘封偃’,所以活到今日,终于完成了……”他缓了一口气续道,“但是你错了!你和那个石燚一样,都解错了!”
贝衍舟果然只有在这方面断不能饶人,拧眉道:“你说我错了?我怎么会错?!我没有错,我按着他的意思,每一样都做了出来,每一处都尽善尽美……”
文方寄抱着那树干道:“因为这个,他留给你的遗谱,叫做‘黄粱’啊!他是要你从梦中惊醒,不是要你与梦共沉沦!他要你清醒,要你去做正事,不要被浮华遮望眼,看不见自己应该脚踏的实地。你若是在这里死了,对得起他如此苦心孤诣的这偃机吗?”他陡然说出这样一大长篇话来,其实并不甚解,但全是父亲师父曾对自己谆谆教诲过的话;他文家家教极严,平日里管得死去活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想要去贪玩半晌,定然连手心屁股都被打得肿了,那时候师父便要说出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道是你们小娃娃只晓得片刻玩闹的快活,却不知道这脚踏实地做些本领出来的要紧。他素来耳朵里也听出茧子,听到会背默写,并不能感同身受,直到如今当真和旁人比拼剑招,刀尖上走过性命时,才痛悔自己为什么平日里学艺不精,不肯再多下些功夫?
但贝衍舟从小天赋异禀,才气四溢,与需要打手心板子的孩童从来就不做一处。旁人茕茕苦读的书本,他看一眼便能记住;旁人费尽心血的偃机,于他而言像吃饭喝水一般容易。旁人对他,总是夸奖奉承居多,纵然妒忌羡恨,那也是忌惮他的本领。许多独门秘术因为只能仰仗他,所以也是尊崇顺意为上,谁也不愿捋了他的逆鳞。他浪荡半生,不服管教,哪里有人对他教训这些?以至于寻常人家的这一套寻常道理,在他听来却显得振聋发聩。“是么?”他眼里迷蒙,又猛然摇头道,“不,不是,我父亲最恨我,他恨不得没有生过我这个儿子。”
文方寄急道:“不是的,他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他虽然一会儿骂你,一会儿嫌弃你,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这个儿子’!但实际上,他很以你为荣,所以更希望你好!”
贝衍舟突然怔住,眼神中露出点混乱的情愫。“……怎么可能?……不,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文方寄扑身入水,顶着浪头向他游过去:“喂!我问你!如果偃机不能达成目的,是不是就是失败的作品?譬如说我要一箧没有密令私自打开便会自行焚毁的神机匣,结果造出后并没有及时焚毁,被别人夺得了里头的密函,这个匣子是不是就造得失败了?”
贝衍舟点了点头。文方寄抢一口气说道:“你父亲的封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造的?他想要你明白什么道理?”他一连呛了好几口水,却不能停下,拼命地往上一凫,挣扎说完:“若你要是死了,你父亲的封偃便失败了!你明不明白?!”
贝衍舟浑身一震,喃喃道:“失败……?我若死了,就是败了?”一怔神间,见那小子再没有浮上来换气,倒是头顶位置咕噜噜冒出几个泡来,居然被卷进了漩涡里去!急忙叫道:“不好!”也顾不得其他,飞身一跃进水里,顺着涡心朝他游去,一把捉住他脚踝,挣扎将他托上水面。
“傻小子!水性这般,还想着要救人么?!到头来还不是我救你……”
文方寄挣扎着吐出水来,可心中一慌,那点不熟的水性也都交代了,双手双脚缠住贝衍舟身上,倒似个八爪章鱼一般,勒得他几乎断气,他自小水乡里生长,一身踩水的本领,却被这小子勒得一个倒栽进水里,挣扎着道:“你要怎样?还不放手?”
文方寄被水呛得迷迷糊糊,但被贝衍舟奋力托出水面,呼吸无碍,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迷糊道:“我不放手,你不准死!”
贝衍舟被他勒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知道自己撑不住多久,只得在心底苦笑:“傻小子怕是要把我俩都害死了,看你到阴曹地府时拿什么脸儿见我!”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在这里了!”紧接着一道绳索抛了过来。贝衍舟奋力一挣,抓住了绳索,哪里还管得着是谁来援救,先挣上船再说。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个文方寄像麻袋般扔在船上,往肚上一按,便噗噜噜朝外头喷泉般地吐水。贝衍舟精疲力竭,挂在舷板之上,居然爬不上来,但见一只手伸到面前道:“我拉你一把!”他听声音便是一愣,抬头看时,竟是王樵!他还是那副惫耷眉垂的模样,毫无锋芒,好像刚才还要杀他的贝衍舟根本就是他多年的老友;看他那副懒散的劲儿,旁人都觉得自己变得有精神了。
贝衍舟心下一声惭愧,握住他手攀爬上来,放眼一看,见周围浩浩汤汤,天水一色,整个弇洲岛已经沉在水下,连那株黄粱也只剩下一点树梢,在水面上一晃,终于不见了。他不知怎地,反而觉得心头舒爽,好像过去囚禁他的孤岛牢笼此时终于如梦消散,看天地彷如新生,一道夕阳悬在水上。
他转头去看文方寄,这小子喝了一肚子水,倒仗着身体壮健,没什么大事,咳了好一阵缓过来,跟个刚破壳的雏儿似的一张眼便到处寻他。见贝衍舟也好端端地这才算放下一口气,又不放心地探手过来,拽住他一边裤脚。贝衍舟一挣,他却不松手,险些把身上只剩下的这条裤子也秃噜下来,急忙一交坐倒,两个人跌在一处。文方寄被他压在身下,听他骂道:“小混蛋,你恰才险些害死我,这回还想要赚我裤子么?你晓不晓得拽了我裤子的都做了我的人?”他顽皮笑闹,根本毫无“先生”风范,伸手往那小子身上便呵痒。文方寄挣扎扭动,哪肯就范,也如法炮制,拿手去倒呵他裸露上身的胸膛,可没想到对方却毫不为所动,视线便定在那胸口兀起的狰狞经络上。突然也不笑了,急忙从自己身上剥一件外衣下来,也不管它潮湿透了颇为寒冷,先裹在贝衍舟身上,挡住那黑色的一片。贝衍舟哼哼唧唧叫道:“你做什么?冷死了!”
旁边一个人突然说道:“贝先生,你胸口这洞心蛊已经到了晚末,没几日可活了呀。”
贝衍舟一惊,抬头看时,见撑蒿的那人抬起笠檐,形容乖觉,正是梅九。再看时另外一艘船上,也都是梅九那一伙人,却不见先前和王樵同行的那几人,忙看向王樵,“怎么回事?”
王樵苦笑道:“没事!我雇梅大侠几个人来救你,只是付了一笔大价钱。 ”
原来他们趁着水势减缓时急忙赶至环岛外山,原本众人的船只抛在那里。但这么一番混乱之下,此时水一涨高,不少飘得远了,乡人渔民顾着逃命,哪里还管是不是自己的船,把剩下船只都牵走了;只有几艘船留着近旁,居然像是故意等在那里的一样,船上正是梅九等几人。他们当时气力都已经不继,王仪正是妙龄少女,受不得水寒,这一整日折腾下来,嘴唇都已经发白颤抖。因此也不多想,都跃上船去。哪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这群人守株待兔,居然捉了个正着。
先前梅九等人之前上了石燚的当,又被贝衍舟使计打进内湖中,几个人狼狈爬起之后,都觉得有些邪门;罗仁炳便把他们聚到一起,没有冒进,反而躲在一旁观察。罗仁炳道:“我瞧着他们派中自有家务事,我们明路正道进来要做生意的,即便弇洲先生不接我们的生意,那拒绝便是,我们没必要插手进去,无论是谁赢了,只怕日后不好相见。”梅九却嚷道:“那不成,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们接了‘保命人’的活计, 这王老三的命保不保得住是次要,但那保命的利是我却是一定要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