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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文方寄只觉得怀里空冷冷的,心中十分不爽利,梗着脖子道:“习武之家,无论是上到三宗九派,还是下到千门百会,难道还按什么普通人家规矩立长不立幼什么的?那不是笑话么!挣的是刀刃上舐血的命,吃的是苦练寒暑从不间歇的功夫饭,自然是凭手上内里的本领取胜。更何况,我们十二家自来都是这个传统,十二登楼本就是遴选继承人的仪式。”

贝衍舟这倒是露出了点惊奇神色。“你要打擂台?你有把握?”

文方寄见他不信自己,心中有气,鼓着脸颊道:“怎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倒不是有心泼你冷水。”贝衍舟道,“我就问一句:倘若是王樵也来与你争,你有把握胜他吗?”

“他?他不是出家了吗?”

卑明真人收关门弟子的事,武林中人多有知晓,没几个人见过真本事,但自然传得神乎其神。毕竟,十二家凤文传人还兼武当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光是名头也足以震慑四海了;但文方寄倒是没有太放在眼里,毕竟他们是见过王樵的,十分清楚他真的一点武功根基也没有,就算卑明真人有通天彻地的教化之功,也不能点石成金吧?更何况五年之期,对武学家而言,若是得遇名师,勤修苦练,倒也能成材,可一旦过了岁数,根基却不容易再扎得稳健了。

贝衍舟听出他话音里轻视的意思,不禁叹道:“你完全不知道你自己在做的事会有什么后果……但他却是个明眼人。这一下,等于是把十二家当柴在烧,而把南派教宗明晃晃地放在火上烤。他若坐视不理,他便不是王樵了。”他微微顿了顿,“更何况……我觉得我们都只是个饵食,为了钓大鱼上钩……这饵自然是越重越好。……其他的都是幌子,北派真正的目标,正是逼他不得不下山入世。卑明真人保得了他一时,毕竟保不了他一世……”

文方寄听他絮絮只说王樵的事,着恼道:“你还有心思替旁人担心?管他们怎么闹去,都是前定的因果,与我们何干?”但贝衍舟只定定看着远处湖上烟波,再也不理睬他。

文方寄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心下后悔,又不知该怎么哄得他开心才好,尴尬地矗了会儿,磨蹭着放软了口气:“你想去湖上看看么?好久也没回去了……我们靠近点儿去看,好不好?”

贝衍舟轻嗤一声,冷笑道:“我如今还可以随便去走吗?能在这里看见天长水阔,我已经比当年的嫁蛊神通要来得幸运得多了。”

这话激得年轻人脸上一阵青白,突然不打二话,将身边人横抱起来,一个提纵便往山下万仞之间跃去。贝衍舟忍不住一声轻呼,只见眼前一片空濛,人如鹏鸟御风,向底下深谷急坠。直至半途,见他换手揽住贝衍舟腰际,单手向崖壁上一撑,一股湃然真气击石而出,居然震下一块山岩;双足往山岩上一点,两人身子便微微一滞,飘然滑出数丈,如是炮制,在那如镜绝壁居然如履平地。紧接着手中飞锥袖箭一挥,卷住远处谷中一棵大树树身,机括连带金丝,扯着他们向前越过无数横亘枝节,曲折羊肠,曾经他们两个花了近一日时光才磨蹭着走出的山路,如今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如风掠过了。贝衍舟靠在他怀里,随着汗水蒸腾,属于刚刚长成的青年男子气息扑鼻而来,只觉得这孩子已长成自己认不得的模样,这一身轻功绝非朝夕之功,更兼那澎湃如江河的真气,简直不似寻常修行能有,想必定有奇遇。贝衍舟虽然早知道他本领大进,可却没想过能至于斯,忍不住问:“你究竟哪里学来这一身功夫?”

文方寄笑一笑,正是意气风发时候,他却不想炫耀给旁人去看,见贝衍舟一双眼终于定落在他身上,心旌摇荡,飘飘然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往前一指,道:“到啦!”

贝衍舟急忙转头一看,见冬日的枯木聱牙切碎的荒败残景都向后纷纷退去,陡然间眼前一片空阔,湖水在冬日的晴空下映得碧蓝,远远缀着的千岛上还存着碧色,都是自己自小便看熟了的盛景。便好像逃出囚笼的鸟儿,四下里再也没有什么拦得住他,忍不住跃下地来,朝湖边跑去。

文方寄自重见他后,头一次见他这么开心,一时间看得怔了,只觉得满心欢喜,甜丝丝地沁入肺腑,这几年里他受尽的苦头,那将来可预见的麻烦都全然不在话下,一面远远缀着步子,瞧他快活的模样,一面揉着自己有些酸麻僵硬的臂膀,缓着有些跑脱了力的身子劲,心底涌出一大堆莫名其妙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出来。他见贝衍舟试探地走到了堤坝边缘,猎猎湖风吹得鬓发飘摇,恍如天上仙子一般,痴痴地望着咫尺间的湖水深处;但只看了一会儿,反而转头又来寻文方寄的身影,瞧见他揉着手臂的模样后,脸上的神情似乎柔软下来,紧几步离了高堤,反而朝他迎过来。

“怎么,手臂很酸罢?”贝衍舟觉得有些好笑,知道这小子定然是好胜要强,硬撑到现在;他见水阔天空,心情如长霾尽扫,看得也空明起来,接过他手臂,舒按着隆起绷紧的肌肉平顺下去,微微笑道,“早知你本领已经变得这么大,我也不用担心你了。”

“怎么不用担心?要担心的!”文方寄急忙道,说罢又觉得自己失言,讪讪地咬住嘴唇;只是可怜巴巴地瞧着他,补救道,“你瞧,我手臂还酸着呢。你再给我揉揉才好。”他们并肩站在堤坝上,看远处平湖如镜,影子在湖水中影影绰绰。“你喜欢看这里的风景,我就带你日日都来,好不好?”

贝衍舟握了他手,摩挲着如今长得分明的骨节,轻声道:“方寄,我求你一件事。”

“莫说一件,一百件,一千件也行啊。”

他忍着心中酸楚,瞧着面前才长开的青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微微露出点笑意上脸,便看面前眼里仿佛被点亮了一般,映得霞彩生光,似乎只要贝衍舟高兴,他便也跟着高兴起来。贝衍舟笑着替他捏开手臂上的酸麻,道:“我想多在湖边待一会儿看。你去前面的市上买些老铺子的软酥糕过来好不好,我好久没尝到那家的味道了。”

文方寄见他心情畅快,自再见到他以来,头一次见他脸上一扫阴霾,自然是都听他吩咐,高兴地应道:“那你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来。你要吃什么馅儿的?梅子味的你喜不喜欢?”

贝衍舟点点头,笑道:“你去吧,也多买点你爱吃的味,我们坐在这吃完了再回去。”

文方寄高兴地连应了,一蹦三跳地往集上去,时时还回头来望,只见贝衍舟眼睑底下压着一抹疲惫的黑青,脸庞瘦削地凹陷下去,却整个人很放松地抱膝拱背坐在坝上,阳光在他瘦削的身子旁打下深浅不一的影子。这下青年又变成了男孩,好像手里捧着最喜欢的珍宝,吹弹都怕破了,走路也怕摔了;绞尽脑汁只思索要怎样才能让他更开心些,顾不上衣衫被汗湿透,这会儿细细的风吹得后颈发凉;他恨不得一路小跑着过去,却在称斤付账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投水了!有人投水了!!”

一手的糕饼全散在地上,心中不祥预感顿时涌起,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不知怎么,他隐隐猜到……就像有预感一般,察觉出细微的不对出来,却又说不上来,只是挤进去拨开人群,那恰才贝衍舟坐着的堤坝上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只听人们议论说道:“没有看清……是个俊秀公子模样的……年纪轻轻……”

“莫不是想不开罢,见他在坝上坐了些许时候了……”

“对呀,拿石头绑住了脚——还在想他要干什么——人已经跳下去了——”

“到现在也没有浮上来!”

文方寄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一口气转在腔里,竟吐不出来;湖边诸人多识水性,有两个水性好的热心渔民已经跳下去救人,可半晌凫上来只是摇头,一个手里握着根月白嵌珠的发带。那是贝衍舟先前戴着扎住发尾的……

他只觉得头脑里瓮地一响,什么也顾不得了:掸手便撞开四周阻拦的乡民,扑进水中;他自己水性并不好,但耐不住习武力大,内息又极为悠长,屏气自然不在话下,身子一挫,便扎进水底。

这湖水乃是堰塞所致,极其幽深,离岸处也有数丈深,最深处怕有百丈。水底光线全无,幽碧深黑,什么也瞧不见。他不谙水性,但却仗着气息悠长,以及千斤坠的身法,在湖底胡乱瞎摸,直到一口气尽才浮上水面换气,如是再三,不觉已经渐渐离岸远去,连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他却越来越靠近湖中,身子愈发寒冷,双手胡乱拍打水面支撑,声嘶力竭地喊道:“衍舟!衍舟!”全把自己置之度外。

便是铁打的身子,万斤的力气,在水中施展也是事倍功半,更何况他越是急切忧心,出声呼喊,气息便走得越乱,在水中便越往下沉,渐渐地浮不上来;双手使劲拍打却借不上力,四周水天一色,暮暮茫茫,周围竟已望不见湖岸,湖面上雾气笼然,不辨东西……

他只觉气力将竭,忍不住长啸一声,荡尽胸中之气,想要教他听见;可气竭声尽之时,人也向水面下没去,眼前罩上一层朦胧光影,摇晃的水面离得越来越远,他悬在浑碧的水中,心里突然想到:若是有一条鱼来,吃了我身上的肉,又去吃了他的,我们便能再到一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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