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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突然,座中文家的家主文长春从眉目缝隙中看出端倪,惊疑不定地起身探道:“你……你是方儿……?”

那青年微扬轩眉,一拱手道:“堂伯还记得我。侄儿是文方寄。”

“你……自五年前焚楼之后,你便没了踪影,这么久你连封信也不来……家里都急得乱了套……要不是汤帮主带信来……你是那样好的孩子,怎么会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文常春瞪大双眼,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见他个头几乎蹿高了一头,整个人结实了一整圈,原先稚气未脱的脸廓骨骼此时全然长得开了,虽然尚未全脱青涩,但却实实在在是个江湖里摸爬滚打过的男儿模样,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双手拢在他臂膊上头,却像怕把他打坏了似的拍不下去;神色渐渐转得凝重,“刚刚这妖人说的都是真的?是你……你拿了印信……?方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图谱呢?”

“印信在我这儿。”他微微一笑道,“大伯,别担心。旧伤疤揭开了,也省得藏掖着装模作样,不见得是坏事。”

王铿却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偷族长印信、假传遗命盗谱求荣的家贼,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王二世叔这话说得可奇了。”文方寄道,他从怀里取出印信,在手里像个玩意儿般上下抛叠,“族长印信在我手里,王老太爷也没有留下遗命,新任族长本就没有定论。若要秉族重选,原本十二家家主定告祖先,都是在十二楼举行;如今十二楼被毁,自然也没法举行仪礼。更何况,”他拿出那一块边缘焦黑的檵木,那正是当初王谒海从十二楼中带回的木片,上面隐约缀有破损不凿的姓名。“按刚才各位的说法;我们宗祠中所立牌位人名,家中上溯族谱……根本全都是假的啊。”

王铿坐不住了,他头上大汗淋漓,肿大了一圈的手指颤抖地指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能坐这个位置,笑话,难道要让给你坐?你有什么本事,什么资历,胆敢口出狂言?”

文方寄却岔开话题,“世叔,你这面皮紫涨,大汗淋漓,想必是修习《龙图》却无法化解反噬所致,再将下去,走火入魔,大约也是难救了。”他每说一句,王铿和他身边人的脸色就愈发难看一分;周围有人面露奇色,有人则面面相觑,“小侄倒是有化解的办法,只是您手里这本《龙图精要》,究竟是怎么得来,又是精要了那些诀窍,修习了其中哪些要诀,得一样样讲出来,我方才好算出缺盘,对症下药。”

“你……!你这是要挟!你竟敢要挟我?!你一个嘴上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王铿气得大喝,然而出口便觉众目睽睽,如芒在背;他心中底气一失,居然骂不下去。毕竟,他自己的身子自己也明白得很,这一根救命稻草抛在眼前,他居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文方寄道:“世叔若要身系全族重任,有病还是及早治的好。”

王铿这才明白,这小子不是善茬,不知道从哪儿拿到了他的把柄,又借了北派的势,回来居然是逼宫来了!

第八十一章 冤家债怎消

曾经魁伟轩华的一座高楼,如今只剩下断瓦残垣,缠着枯藤败蔓,因为族人周年拜祭而系满的白绸也有些时日缺乏打理,在北风中空显得凋敝破败。周围一群北派晋阳马帮的梢子远远看住,几个伶俐的小厮忙着丈量地基尺度。

在那原本矗立着十二楼顶层的峰顶上,只剩下焦荒一片。那肉灵芝怪蛊如泥而化,死去后所蚀之处寸草不生。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山顶许久,只是远远眺望,衣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极目尽处可见水天一色,一座巨大的人工堰湖上千岛如珠,星点散落,美不胜收。而这施惠万民、流芳千古的绝景,当时关在这峰顶楼中的那位本应名垂史册的“圣人”,却在绵延生死的百年之中未能得见。

贝衍舟静静地望着那碧波千顷,像是要透过沉沉水面望见被埋藏在底下的那些过往,即便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也并没有动弹,只开口淡淡问道:“他们答应了?”

文方寄走到他身边坐下,缓了口气道:“那是自然。他们敢不答应吗?如今他们比起侠客来,倒更像是地主乡绅,舍不得这份阴差阳错赚下来的百年基业。”虽然这么说,他脸色仍然不甚好看,额头上有一小块墨渍,刚刚他的堂伯父气急攻心,在签写文书时拿砚台掷他。十二家中其他人他可以毫不避忌,但常春堂伯父是文家的家主,也是从小看他大的,恩情非同一般。

“你不该这么做。”贝衍舟叹息道,“这本不关你的事,硬要蹚进来……”

“怎么不关我事?”文方寄虎着嗓子,薄怒上脸,“我若不来,你便任由他们折磨死了!”

“我虽然是个轻薄无状的,好歹承了这个名号,也至少懂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贝衍舟道,“更何况,你那么几年没来,我不也没有死成。”

文方寄抓了他手指紧握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知道你怪我。衍舟,如今我来了,绝不会让他们再来欺负你。我一定救你出去……”

贝衍舟叹了口气,缓缓将自己的手指从对方湿热的掌心里抽出来。“我没有怪你。这从头到尾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不用觉得当年是我救了你,首先他们就是冲我来的;其次若是王樵那家伙觉得我救了他,倒还有的说;但他先是救了我,所以也算我俩扯平了。你在中间掺和什么劲?被北派当了马前卒使,你还觉得自己特别能耐?”

火急火燎的年轻人被训斥得满脸通红,刚刚在众人面前撑起来的那些门面全不见了,又变成当年那半大孩子,只有个头长高了去。“怎么和我没有关系!?”他提高声音叫道,“若我不答应他们,你已经被拔去了脚趾,打断双腿……他们只要留着你一口气在,一双手在……”

“你若不答应他们,你家的把柄便不会落到外人手里,我也不会受打断腿拔去脚趾的罪……”贝衍舟摇头,他落在北派手里已有五年,便如被困在笼中的鸟儿那般,什么毒蜜鸩酒、软硬兼施的调教都尝过了,也什么面子里子、软硬都吃,法子都想尽了才残喘至今。眼见着五年之期将近,北派必然想借机有大动作,他也不能再任人捶扁捏圆,早就盘算定当;但凡是文方寄落入北派彀中晚上一日,他便已自戕了结了。自戕是蠢笨法子,但以他在那里金丝雀儿般的现状,反而是最难做到的,他为了能够成功,也费尽心机准备了很久。

可当五年没见、长得都快认不得了的傻小子扑进自己怀里,哭得昏天黑地泪人也似,赌咒发誓会救他出去;那一瞬间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有了不该有的奢望;他回应了那滚烫的怀抱,也点燃了心中死灰般的求生欲。他原本以为自己孑然一身,连可以求救的人和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了;可居然这世上还有个人这么记挂惦念,让他怎么走得了呢?

可那一时的心软,便是无穷的把柄,贝衍舟知道,自己把文方寄也生生拖进了火坑。可这傻小子却一副甘之如饴的倔劲,闷着头朝前猛冲,哪怕为他担起欺祖灭宗的名头也不后悔,倒令他心如刀绞,面上却不能作出来,只能一次次把他踢远,希望踢得他清醒了,心冷了,自己离开。

可他却越陷越深,自己无论如何劝说,他都如耳旁风一般,根本听不懂,也听不进去。

“没关系的。”文方寄从身后将他揽住,自顾自地说,“你什么都不用管。我已经和廖盟主约定过了。只要我能做了十二家的族长,替他们将这事办成,从此以后山高水远,绝不会再有人来为难你。”

贝衍舟冷笑道:“听上去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他们卖了个天大的人情似的。罢了,便不说我,我也不认得你了。从前你是最分明的,如今自己助纣为虐,你怎么过你自己那一关?”

文方寄长眉一拧,道:“谁是纣还难说得很。当初庐陵王家的那几个没有安好心思,否则我爹爹、师父和师兄弟也不会在这楼中做了枉死鬼。好极了,我家连我这样才出师的小子都给他们做了肉盾,他王铿躲在后头,直到人都死光了、事情都定了才出来冒头……这样的人居然还要做十二家的家长?想得倒美!北派要拿捏他们,又不是真的要将百年前的旧账抖落得人尽皆知,算什么‘虐’?只是他们自己吃不香睡不着罢了!”

贝衍舟道:“那你可知北派干什么要拿捏住十二家的软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十二家难道又当真会老老实实地就范?争端又起,死的又会是像当年你父亲、师父、师兄弟这样的无辜人……”

“所以我来做这一族之主!所以要先剜掉这陈年旧疮……虽然痛了些,但是我不会再教无辜人去死了,他们休想得逞!……你也是……”他急匆匆地说,“我会护着你的!衍舟,我这五年吃尽了苦头,这才终于敢来见你!我连睡觉的时间都舍不得白费,只恨自己小时怎么不多用心些功夫……我现在很厉害了,谁也不能再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他说得越多,可贝衍舟的身子便越是疏离,终于轻轻挣开他怀抱,道:“好了,你的事你自己决定就好。明日起便要重修这座楼了,要费大力气,你别成天来扰我精神,好好挣你的族主之位去吧……”他想了想,无奈笑道,“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才多大?家中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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