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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你们中若有些聪明的,打小便会问:我们十二家又不同姓,怎么会算作一族?那时候长辈们总会同你们说,因为当初江东十二俊是生死过命的结义兄弟,好得便如一家人一般。但实际上……我们的确是生死过命,因为百年之前我们这十二家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也是一样。那时正值改朝迭代之时,因为‘江湖乱’、而致‘堰天灾’,想必这些典故你们也都听闻过。如今的朝堂上坐着的一脉,在当时看来可是名不正言不顺、靠勤王之名打上京城的;而那时正统的两位皇嗣却争得你死我活,谁也不服谁;朝官各自为营,各为其主。万没有料到,当时前朝皇帝死前却传下诏书与传国玉玺,交予当时刚刚登科的六位翰林院新科进士、六位新科廷侍守备为诰命,以及唯一侍奉在床前体弱多病、心室有先天之疾的小皇子……”

一百余年前、远在天边般的皇室秘辛,此时被缓缓道来,除了少数人预先知晓,更多年轻一辈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那过于久远的一切与自己不可能有所谓现实的关联。

“次日城便破了,先祖们举家阖舍,混在流民当中,隐姓埋名,拥着真正的太子,往江东一带逃亡……”

那是大乱之年。多少匪寇横行,民不聊生,也正是江湖武人出头扬名的时候。那一时之中多少门派宗会如雨后春笋,侠盗同名,匡扶正义,因此这一趟逃亡得到了不少江湖豪杰的援助。

那时候这十二位受托的所谓‘诰命大臣’只不过是一群方方及第的清流,虽然有名号,却并没有任何实权。但因为他们手持诏书和玉玺、名正言顺,在江南一带受到当地的一位知情的豪侠慨然襄助,帮他们隐瞒身份,这才免于覆没。他们隐姓埋名,谎称是从内地逃亡而来的富商,在江东扎下脚跟。“真龙天子流落江湖”这事便在武林中隐隐流传,但北方煊氏兵马日渐坐大,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不再掩饰,他们不仅无一兵一卒与之抗衡,更哪怕是透漏风声消息,便要招来灭顶之灾。当时煊氏已经以作乱罪名杀死了两位皇子,正举国上下地搜寻偷走了持国玺的乱臣贼子。“十二俊”到底均是年轻才俊,文才武略,心怀一腔报效先皇知遇、守护的热血,自然不甘认命,借着当时水患频发的由头,在山上建了镇江驭湖的这座“十二楼”,在楼中暗设了机关,打算邀请江湖人士一同登楼,届时将诏书玉玺公之于众,以期一呼百应,共谋大业。

但对方却也不是傻子,早也有暗探混在武林人士当中,打探到十二家打算在淳安一带招兵买马,又要召会武林,将传国玉玺昭昭于世;因此故意当作不知,只是借春汛之期,堰湖塞水,打算趁机将淳安没为泽国,也将这群‘江湖乱党’一网打尽。

这便是百年以前耸动江湖的‘堰天灾’,也是令武林奇人沈忘荃声名大噪的一役。‘沈圣人’出手救了淳安与临安两地数十万百姓性命,却也将十二家辛勤谋划的复国之路毁于一旦。现今淳安旁泱泱万方湖水,掩没群山点缀化为千珠万岛,人们却渐渐忘却了那里曾是万山群壑,易守难攻,十二家从皇宫带出的无数金银作为起兵之资藏于山中隐秘之所,更在群峦当中设下连环套,埋设了大量的炸药引线,就待以玉玺诏书为饵,引诱叛贼入彀一举歼之;却因这位‘圣人’泄洪引渠,整片全被淹没在水面之下。

而如今百年已过,那当初的“乱臣”早已坐稳了江山,迭了数代;那曾经的如许密辛,也早该随着那万顷碧波深深掩埋,再也没有翻浪之日。他们改了姓、更了名、甚至世世代代都做了武林世家,教子孙习武却不从政,始终占据江东的盐、冶、商、马、漕河水道及黑白两路;

那一栋楼,承载着当初的一切、所有的真实,底下地宫里镇着那些再不能见天日的御赐金券,日日在湖边的峻岭之上如鹏鸟歇云遥望,似是在等,又似是不必再等……

一席旧话如史书翻过,却不过是野史闲谈,戏说妄言罢了;可又不过寥寥数句,似是史家工笔,不忍缀饰。但闻者默然,一时空气里静得如提笔滴墨,凝而不发。如今夏家的家主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小、品行最为乖张的夏星眠,也最沉不住气,等到现在已经是他忍耐极限,见一说完,左右看了无人开口,便当先发话:“虽然这些我都知道,但如今我便直问了,凰姑奶奶,眼下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十二楼的造图若是被北派得了去,我们家曾是前朝托孤旧臣的事,也就是说他们有了把柄?”他两手一摊,“那又怕他作甚?一百年都过了,楼也倒了,他们还能把我们抓去报官不成?”

“胡话!”老人家把手杖一敲,尚未叱声,黎家的家主黎羽声已经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懂个什么?这即便是捕风捉影,也能让我们全家完蛋。当初祖宗自然有祖宗的因由,可如今时过境迁,谁要为那种东西作什么孤臣,枉自丢了全家上下千余口人性命?”

尉迟禹珺也忍不住道:“明明是几处心照不宣、各自闷住的规矩,一百年了,连鬼蟾山那边的正主儿也安分了百年,从没拿这个来为难过我们,怎么到底偏偏弇洲派那边出了篓子?他们到底还讲不讲信诺?”

陡然一个清亮声音从外面传来:“——只要十二家子弟持弇洲归星、族长印信来见我,命我交还图谱的话……我便只得从命,自然不算坏了规矩。”

在座诸人纷纷变了脸色:怎么回事?知道今日里相谈兹事体大,明明已经让族中武功高强的弟子各处把守;此时门廊紧闭,他们只是堂下说话,来人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薄暮津喝道:“谁在外面?”

头顶上传来嘻嘻一声笑,只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悄无声息地攀在廊椽上头,这时候轻偌猿猴般舒臂落下堂前,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一个身量不高、衣着华贵,一双灼如夭桃的大眼让他平白显得年轻难辨的男子此时扎着袖口走进堂厅正中,他一双手反倒比人更加夺人眼球,手腕上箍着两道狼牙链子,十指交叠在身前,峻拔如葱,密布细茧,保养得相当得宜,每一片指甲也都细细磨养过。怕是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为巧手之人了:他便是弇洲派如今最后一任掌派先生,贝衍舟。

他眼下是奇货可居,更是北派手中极为重要的筹码;在他身后,自然还有一批北派的高手,将十二家的宗堂团团围住。负责看守外侧的弟子多数尚未过招便已被点中了穴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不速之客大咧咧走将进来。堂内众位家族耆老全都盯紧来人,年轻后生齐刷刷站起。有人喝道:“怎么,不请自来,擅自偷听旁人私堂议事,便是大名鼎鼎的北派的江湖规矩了?”

那先前攀在横梁上的小少年嘻嘻一笑,一拱手道:“月前便已经让信使过来三回详说了此事,却迟迟得不到答复,我们怕误了开春工期,只好送贝先生先来。”倒是礼数周全地答得工整,可偏偏理直气壮得不讲道理。

十二家的人登时把眼光做的矛头转向贝衍舟。尉迟禹珺道:“贝先生,百年之事,说到底弇洲派也脱不了干系。你虽然年纪小些……行事也……咳咳,但……怎么能背叛弇洲派百年声名,千金然诺……将图谱交给外人?”

贝衍舟脸上微微苦笑,摇头道:“首先,我没有交出图谱,图谱全都随岛一起沉在水中了。其次,来求我复写该谱的人,的确依照规矩,持有弇洲归星、族长印信,以及一块十二楼中的木刻原文为证——这图谱我们本就只是代为保存,如今时限已至,若你们取出涉及秘隐的原文木刻,我自当只有倾力还原。”

王铿一张面皮愈发涨紫,喝道:“信口胡吣!我早已仔细追究过,族长印信与归星当初是被家里的贱妇偷走扔了的,哪里居然会又冒出来?原文木刻又是什么?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捡来便能用上,你到底弄清楚没有?”

贝衍舟道:“那是自然。最初是你们王家的一位姑娘拿给我看的。”

王铿立刻晓得定是王仪,心中大为愤懑,拧眉叱道:“一个女人说的家家子你也能听信?那小娼妇,始终对我们生着外心,白养她那么大,可却偷了东西,害死了前任族长,如今又不明不白死了!她说的难道也能作数?”

贝衍舟不去理他,淡淡道:“不作数便不作数罢;她也没有求我给她图谱。但后来……又有人持了这些东西,并一块十二楼的秘隐木刻来求我。正是为了我派百年声名,千金然诺……我不能悖守誓言,只得将脑子里的图谱复写给他。至于他要做什么用途,给什么人看……那我却也爱莫能助了。”

王铿大怒,他遍寻族长印信不得,听闻有人居然取了印信冒用他的名义做这等事如何能忍,厉声喝问道:“是谁?!是谁胆敢背着我私用族印,做这等出卖祖宗的事?”

又一个声音答道:“是我。”

众人急忙循声望去,却是一愣,见门外跨进来一个肩阔身长、横眉厉骨的轩昂青年,单看那一身劲练步伐便知底子打得相当扎实,是下过苦功的练家子,功夫必定不差,且一看便知扎的的确是十二家的武功根基;但愣却愣在,堂上数十号人物全是各家统管武学事宜的教习之人,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这位青年是谁。听他口吻,倒是自认是十二家的晚辈无疑;可却又的确是跟北派的人一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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