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腥甜血液自他口中喷涌而出。
陆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他二人近日在宫中堪称是来去自如,当陆潇抱着一具尸体踏出殿门之际,周遭虎视眈眈的侍卫纷纷涌向前来。侍卫不敢伤他与齐见思,却也不放人走,两厢僵持之下,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放他们走。”
陆潇抬眼道:“仇人是皇帝,家仇便被抬高成了国恨。先帝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虽口口声声与先帝不同,可做出来的每一件事都宛如出自先帝之手。我爹娘死在先帝手下,自然也尝过恨的滋味,但先帝死了,葛仲奚被你们捉去了,我心中即便对谢慎言有所不满,这仇也已算是报了。冤有头债有主,我犯不着将恨意转嫁他人。而谢慎言呢,迄今为止,他恐怕都察觉不到自己已经疯了罢!”
“指挥卫反水,朝中半数朝臣倒戈,谢慎言是报了仇了,他亦是如同当年的允康帝一般得到了皇位!我曾经想过,我是谁,我如何能救得了天下,只要守着身边人就够了。即便天下苍生要握在这样一个疯子的手中,又与我有何干?宁淮就这么死在我面前,我似乎永远都来迟了一步,迟来的交代,真的有用吗?你或许忘了我说过的话,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但现今我偏要一试!”
冰冷的躯体再也不会回温,长安街上熙熙攘攘,陆潇抱着一具尸体,人尚未走到街头,铺天盖地的哀嚎哭叫声如雷贯耳。
太子归来,马不停蹄便进了宫,宁国公早已亲自候于宫外。没能第一眼瞧见他尊贵的侄儿,映入眼帘的是他倾注万千宠爱的小儿子,而他的小儿子已经成了一具冷尸。
宁府之人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了中央。霜雪覆身,魂魄归位,陆潇手脚冰凉,任由宁国公质问叱骂,通红眼眶里再流不出一滴泪。
长安指挥卫驻守宫中,似乎早已料到今日一役。宁府联合兵部人马一举踏破宫门,打着求见太子的名号而去,实则剑拔弩张,饶是死伤无数。
允康帝死得突然,原定于闹市处斩逆臣谢长临之事暂且搁置,刑场却是已经开辟出来了。合该在刑场流的血,倒流进了阴气沉沉的皇宫。先帝尚未移居皇陵,若是有一缕残魂犹在,定会笑谢慎言可悲。
陆潇一身缟素,连夜拜访朝中一品大员,吃了三四回闭门羹,若非带了齐府护卫,险些被扣在他人府中。
崔誉心疼地将他揽到府中,听闻允康帝竟留下了这样一道密诏,崔誉一惊,扼腕叹息道:“先帝怎地将这烂摊子交到了你手上,这不是害人吗!”
“文臣本就难做,皇位之争若是陷入僵持,多由武将主宰,得将领者得天下。更何况你只是个侍奉禁中的文官,随便来几个三品官参你谗惑君上,质疑这遗诏的真伪,你就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陆潇何尝不知,这亦是他坚持要等太子回来的原因。太子临朝几载,添上宁国公的势力,至少在刀剑相见时,身旁会有兵将助力,而他一个小官能做什么,贸贸然冲出去不过是去送死。
只是如今他管不了那么多了,陆潇红着眼圈哽咽道:“遗诏的确是由先帝亲手交托与我的,摄政之人暴戾狠辣,今日没了宁淮与宁贵妃,太子虽是被救出来了,现今仍是虚弱不堪,若是任由他把持朝政,我、我做不到,对不起,老师。”
崔誉拍拍他耸动的肩颈,安慰道:“既是先帝留下的亲笔信函,你心里是有底气的。潇儿莫怕,没人愿意趟浑水也罢,老夫明日便同你去击鼓,在那府衙门前跪上一日一夜。老头子我也活不了几年了,若是有人想要我的命,这条命就搁在这儿等着人来取!”
形势容不得他自怨自艾伤春悲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往大了说是为了百姓安危,往小了说,陆潇心底最深处在不断叫嚣着一个念头—
他不能教宁淮白白送死。
陆潇不敢轻率地拿出密函,奔走一夜,除了崔誉外,不过唯有魏相一人愿听他一言。魏相同齐策有过交情,看在齐家的份上将他迎进了府内。
皇位之争正是白热化之际,纯臣多是当自己眼盲心瞎,如齐家祖训一般不管不问,当齐见思为了此事出现在相府门前时,魏相是有些惊了。
先帝临终前留下亲笔信函命太子即位,此言一出,魏相惊道:“小陆大人可切莫胡言!”
陆潇一双眸子眨也不眨:“朝野大事,下官怎敢胡言乱语!”
齐见思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与魏相的距离:“世伯,我曾亲眼见过那密函,确是陛下笔迹。”
魏相跌坐在椅子上,如今谢慎言手里把持着长安指挥卫,那姓陆的指挥使又是薛进带出来的人,忠孝公兀自关紧府门不管此事,兵部倒是同宁府绑在一条船上,只是传信与各州将士需得时日,远水不救近火,到底是处于劣势……
他疲惫地皱起了眉头:“让老夫再想想……”
指挥卫的将士自是比宁国公带去的虾兵蟹将要精干得多,此行只为救出太子,宁渡见好就收,领着一干人等退了回去。
自允康帝过世起,已有十日不曾开朝。递奏折进宫就是石沉大海,陆潇一连三日端立长安府衙门口,敲断了一根鼓槌便换一根,京兆尹见朝中老臣携同先帝宠臣一并前来,好茶好水招待着,心中亦是苦涩难当,何必为难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
直至第四日,衙役打开府门,只见门前又多了个人。
魏相朝服加身,轻叹道:“左不过是乌纱帽不保,宫中态度叫人寒心,老夫思来想去,便端上这条命再折腾一回了。”
谢慎言强撑不了多久了。
先帝下葬需得有人扶棺,太子既已现身,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纵使先帝病重时太子不在身侧,若是摊开来掰扯,占理的总不会是他。
宁淮挺身挨了致命一刀,斩断的却是谢慎言的后路。
朝中三大文臣均是站在了太子一侧,当日他没能杀了太子,今后若想即位,便只能以兵卒相见了。
谢慎言苦苦钻营二十余年,可惜天意弄人,所愿不可得,所得非所愿。
齐见思独自去见了太子一面。
谢慎行早就醒了,皮肉伤未至心脉,心死之下的一刀更是失了准头。他的神情很平常,吹了吹浮于水面的茶梗:“听闻你与陆潇这几日一直在为我奔走。”
烛泪黏住了底座,火光晦暗不明,齐见思道:“形势并不明朗,宫中严防死守,不曾传出分毫讯息。殿下需得振作起来,难保近日不会与宫中短兵相接。”
谢慎行笑了起来:“夜里辗转难眠,说来可笑,我竟不敢闭上眼睛。清醒时刻居多,心中所思所想也就多些,齐知予,你说我这一条命捡得值不值?如你所说,我与宫中必有一损,长安是皇都,边陲尚安好,皇城却在动乱流血,于长安百姓是灭顶之灾,于天下百姓更是弥天大祸。”
静了静,齐见思缓缓收紧了五指,道:“为人臣子本不该干涉内政,臣早已逾矩,今日便索性多说些罢。好若刑部贺大人,虽贪婪成性,却极会识人,再比如户部徐大人,一向看人下菜,行事倒是谨小慎微,虽都有些小毛病,但在朝堂之上却不曾出过大差错。百官各司其职,前朝方能稳定,朝政按部就班,百姓方能安稳度日。”
“御史台同谏院从来都不是死的,不会放任危害社稷之蛀虫行事。倘若宣华宫那位当政,势必要将宁系党羽一网打尽。如此一来,朝中多年来的稳定布局将被打破,整改重塑少说得十载,对于任何人来说,这十年都是耗费不起的。”
忠君爱国里也横着一杆秤,从齐见思的角度出发,他只会选择最适合把控朝堂的人。
“所以,殿下,您考虑好了吗?”
谢慎行抚额,低声道:“纵然你不跑这一趟,我也别无他选。”
他始终是先帝钦定的储君,坐在这么一个人人眼红的位置上,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没入胸膛的刀锋没能让他跳出轮回,剩下的选择只有这一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含泪发了第二份盒饭
第70章
然而令他二人担忧的宫变流血事件并未发生。
先帝入葬皇陵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此事由内务府同礼部一手操办,待到抬棺出宫那日,太子披麻戴孝,与四皇子各居左右,容色冷淡地立在最前头。
陆潇亦是一身白衣,只是这身素裳是为了另一个人而穿。
香烛燃了一半,屈膝跪地的百官俱是心跳如擂鼓,之所以如此忐忑,因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谢慎言至今还未现身。
尤其是前几日叫陆潇吃了闭门羹的几位老臣,心中更是追悔莫及。
引幡人高举万民伞,足有千余人的仪仗队紧随其后,香烛燃尽,吉时已至,由宝华寺的了空方丈与太清观的无涯道长领头,百名佛修道士手持法器,一路诵经祈福,浩浩荡荡一行人步往皇陵。
陆潇默默别过了脸,齐见思察觉到他的不适,悄悄捏了捏他的手。
皇陵入口,站着面色惨白的谢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