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潇登时绷紧神经,不仅他一人,恐怕在场无人不瞠目结舌。
吹吹打打之声骤然停止,空旷静谧的皇陵外,谢慎言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辨。
“谁爱做皇帝就去做,把宁淮交出来。”
宁国公老泪纵横,于人群中怒吼道:“欺人太甚!我儿死于你手,你竟还要扰他身后安宁!”
秋风飒飒,落叶悬在谢慎言肩上,只听他冷冷道:“胡说,宁淮没死,他只是被你藏起来了。”
陆潇扭头看向齐见思,齐见思正凝神望着前方,下一刻却被捂住口唇,往一旁隐蔽处拖了去。
众人皆在注视着谢慎言,他本就站得稍偏,被拽走的一瞬无声无息。
陆潇狂躁地挣扎着,齿列狠狠咬在此人手腕上。一圈深深的牙印刻在腕子上,温肃苦笑着收回了手。
“……潇儿,怎地变得这么凶了。”
陆潇胸口喘息未平,睁着眼睛惊疑未定道:“你将我掳到此处做什么?”
“慎言不太清醒了,想必你也瞧出来了罢。”温肃垂下手臂,宽袖遮住了渗出血痕的腕子,轻描淡写道。
听到谢慎言的名字都叫他不快,陆潇别扭地点了点头。
“他自以为将秘密藏得很好,我却是知道他今日要做什么的。”温肃看向他,轻声道:“你放心,我跟来便是要拦着他,莫要叫他做了蠢事。”
陆潇问道:“他要做什么?”
温肃哑声道:“我姐姐是自缢的,没能葬进皇陵。慎言临行前,怀里藏了□□,我怕他要在此处与所有人同归于尽,偷偷将□□换做了浸湿过的。”
“他疯了!”陆潇瞪大双眼。
温肃微微扬起嘴角:“潇儿莫要怕,不会发生的。”
附近传来窸窸簌簌的响声,温肃抬起了手,似乎想摸一摸他的脑袋,又轻轻放下了手。他静静地看了一眼陆潇,喉间溢出一丝微弱的叹息:“潇儿,今后多保重。”
陆潇心神一震,正欲说些什么,温肃已经消失在了他面前。
拐弯处露出一截衣角,沉着脸的齐见思松了口气般慢下脚步,直至走到他眼前才沉声道:“莫要乱跑。”
陆潇怔怔地望着他,忽而紧紧地搂住了眼前这个人。
“……怎么了,”齐见思不知所措,轻声问道,“没事,没事,谢慎言与宁国公正僵持着,我见他身边似乎没有将士同行。”
陆潇摇了摇头:“我们快回去吧。”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情形竟大有变化,谢慎言手持弯刀,挟持住了宁国公,一时间随行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二人围在了中间。
谢慎言的刀口抵在粗糙的脖颈上,唇齿间寒气顿生:“宁淮求了我许多事,让我不要杀陆潇,又叫我放过宁渡,这也算不上什么要求,我都同意了。可是他叫我放过谢慎行,你说这是不是强人所难?我唯有这一件事没有答应他,他就用死来教训我,你们宁家的人怎么都是如出一辙的狠!”
刀架在脖子上,惜命的宁国公吓得两腿打颤,口不择言道:“你若在此大开杀戒,文武百官绝不会叫你这样的人登上皇位!”
粗哑的笑声震耳欲聋,谢慎言缓缓止住笑意:“你弄错了,当皇帝不过是手段,杀你才是目的!宁士臣,你说你这个爹当的真是是不是可笑至极,宁淮为朋友、兄长,甚至为谢慎行求饶,可他从未叫我留你一命!”
他忽地将目光移向沉重的棺椁,允康帝已经躺在里面多时了。
“谢安这个老畜牲的棺材里装了一层隔板,里面放的□□虽说只够炸碎他的一具尸体,”苍白的面容扭曲了起来,谢慎言愉悦地笑道,“但我身上还有。”
里外将士均是往外退了三步,陆潇扣着齐见思的手道:“没事,他怀里的□□点不燃。”
齐见思微微蹙眉,并未质疑他的说法,只是悄悄将人揽得紧了些。
谢慎言的疯言疯语很快传到了所有人耳中,一时间人声鼎沸,风声大作,上千人慌乱地往后散去,生怕殃及池鱼。
然人数众多,即便是逃也逃不快,站在最前的老臣心间俱是一凉,恐怕仍有半数人今日要丧命于此了。
太子目光如炬,脚下一动不动,隔着数丈距离与他说道:“今日之后,你也算是名流千古了。”
谢慎言置若罔闻,从袖间抖落几枚尖利的铁钉,一推一按之间就将宁国公的左掌钉于棺椁之上。宁国公迸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叫,嘴里吐出了这世间最恶毒的咒骂,谢慎言行事速度之快,听着他的辱骂反倒愈发兴奋,霎时间宁国公两掌皆被洞穿,脊背贴在棺材侧面,宛如一条砧板上的死鱼。
面不改色,手法狠戾,谢慎言抬眸,阴鹜地扫视了一圈,抬腿踹上棺椁一角。
一截木板应声落地,谢慎言自怀中抽出布包,灰黑粉末缓缓落入棺材中,他手里攥着火折子,目光停在陆潇身上。
“原来你也在啊,那可真不凑巧,今日我便要恩将仇报了。”
他不曾指名道姓,陆潇却迎头而上道:“谢慎言,我跟你打个赌。”
谢慎言顿时停下手中动作,冷冷道:“赌什么?”
“赌,”陆潇勾唇一笑,“赌你此生都不得如愿,死后也见不到宁淮!”
字字句句化作利刃割破了谢慎言的皮肉筋脉,他唯有重新拾起火石,摩擦出星点火光,迎风而长,掌间一抛,火石落在了棺椁上,谢慎言似笑非笑:“到了地府你再同我斗嘴皮子罢!”
火星子吱哇作响,吵闹声沸反盈天,人群悉数往后退去,千钧一发之际,玄衣人拎起谢慎言后颈衣襟,将人扛于肩上,飞身上马而去。
棺板碎裂,血肉飞溅,钉在棺椁上的宁国公惨叫连连,半边身子血肉模糊,同允康帝的尸体一同遭受热火灼烧。烟雾弥漫,硝火气息兜转游走,谢慎言后加进去的□□仿佛哑了火,不过熏了离近几名将士的脸。
赌赢了。
齐见思被硝烟熏地咳了几声,陆潇露出了释然的神色,仰脸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回去再同你说,我是怎么料到的。”
经此一役,即便是陆潇手中没有先帝遗诏,太子继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不过他仍是将密函公诸于众,谢慎行捏着信函一角,坐上了那个万人敬仰却又举步维艰的位置,垂眸道:“陆潇……下月初三,你同朕一起为小淮扶棺罢。”
“臣谨遵陛下圣意。”
新皇登基,连国号都尚未来及改,这位新帝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亲自为一个无官无爵的世家公子扶棺,朝中却出乎意料地无人请奏。
宁家二公子,生前是新帝伴读,更是故太后母家的嫡亲侄儿,在宫变中为救新帝而身故。情义两全,无出其右。
臣字一出,陆潇恍惚察觉了什么,旋即大剌剌地同谢慎行说了辞官之事。谢慎行似乎并不惊讶,点头道:“过场还是要走的,同礼部盖过章,你便……替他周游去罢。”
“草民谢陛下恩典。”
允康二十六年,先帝病故。太子慎行继位,次年改国号为永怀,自登基起十八年内励精图治,朝野上下井井有条,降税免役,极为重视民生。因蛮族作乱曾御驾亲征,平定叛乱,决胜千里,文韬武略,实为百姓心中的明君。惜膝下无依,子嗣凋零,而立之年过继了叔父敬王之孙,放在身旁教养十年,终不敌病痛,撒手人寰。
永怀五年,春风乍暖,凤栖湖游人不断,几座画舫均是歌舞不断,觥筹交错,歌女柔媚的调子直往人心里钻。
一红衣青年似是哪家富商之子,张口便是要包下一整座画舫。他身旁还立着个天仙似的人物,若不是身量实在高大,更像是个扮了男装的姑娘。
画舫主人急眼了,火急火燎道:“公子,你瞧这湖畔这么多游人,是不是……”
陆潇啪地扔了一袋银子,画舫主人闭嘴了。
偌大画舫只他二人,行至湖心,陆潇撇脸坐在阑干前,偏偏不理身旁这人。
孟野如今在长安指挥卫做了副指挥使,呆子终于有了底气,红着脸向齐父齐母提亲了。在外游山玩水的两人匆匆赶回长安,不想在齐见慈的婚宴上,还招了无数朵烂桃花。
这几年齐见思愈发像个活人了,同陆潇在一处说说笑笑,乍一看上去与过去的玉面阎罗判若两人。这是旁人不知,他也仅仅是对着陆潇如此。
在齐府停留的数日里,来为齐见思做媒之人是一拨接一拨,上至二十下至十四,压根儿不在意齐大人现在身无官职,也不在意他二十八了也不曾娶亲。
陆潇气得跳脚:“十四!你都二十八了,做那姑娘的爹都行了!”
他又哪里知道,齐见思直接同那些媒人说:“不必了,我不会娶亲的。”
总算待到临行前,竟有个胆大的姑娘追了来,将他二人拦在路上,亲手送了姑娘家自己做的糕点。虽说齐见思是没收,但这哪里能妨碍得了陆潇喝干醋。
偏生他死活不承认自己在呷醋,句句都冒着酸味,还死咬着不放,只说是嫌那些媒人烦,又说那姑娘比他还胆大。
齐见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的脸扳过来,低声哄道:“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