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轮回,是谁种下的幼苗结出了苦果,允康帝心知肚明。
允康帝平静地躺在榻上,陆潇俯下身替他掖了掖薄毯。
“你同朕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谢慎言的人。”
日日递帖探病的人只增不减,亦有不少迂回行事的,叫自家夫人去求见宁贵妃。陆潇来时撞见了一位相爷,一品大员愣是被挡在了宫门口,小黄门却放了陆潇进去。
陆潇揉了揉腕子:“不是。”
除却一日三餐,洗漱如厕,这张龙榻便是允康帝的囚笼,连翻身下榻都有宫人如鬼魅般站在面前,问道,陛下有何事。
宁国公何等狡猾,知晓这深宫或许是有进无出,朝庶妹宫里递了两回信,两回皆是没有回音后便偃旗息鼓。宁贵妃倒是日日都来瞧他,她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火没烧到她的锦衣玉钗上,日子便这么过下去。
允康帝面色漠然,无悲无喜道:“朕已成阶下囚,你还不愿据实相告吗?”
上位者的尊严刻在他骨子里,纵使此刻容色难看至极,也要保持着高傲的姿态,连询问都像是逼供。
“陛下心中明白,到了这种地步,臣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您都会往相反的方向推测。即使如此,臣还是要说,臣同殿下并无往来。”
不仅并无往来,甚至是相看两相厌。
“朕不曾想到,这些天唯一能进到内宫的竟是你。”
陆潇道:“或许殿下同陛下心有灵犀罢,都认为臣无根无基,最好拿捏,就是让陛下见着了,也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恐怕你也是朕见到的最后一个外臣了。”允康帝自嘲地笑了笑,双眼瞪视着横梁,“你还愿意来看看朕,也算是有心了。”
“臣为官四载,一纵跃居四品,皆是陛下恩宠。陆潇……总是要感怀一二的。”
允康帝僵硬的左臂微动,喉中迸出叹息:“朕不甘心。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这小畜生一并抹了脖子,留他在这世上,最终反咬到了朕身上。”
陆潇捏紧拳头:“陛下,那当年你究竟有没有错杀过谁呢?”
“错杀?”允康帝转了转眼珠子,望着垂眸的陆潇道,“何时轮到你这小辈来质问朕了?”
允康帝露出了轻蔑的神情,缓慢道:“纵使时光倒流二十年,朕依旧不会改变任何决定。”
陆潇不曾抬起头,低低道:“臣明白了。”
皇帝的天性使然,温家有没有谋逆自始至终都不是关键,若是温家确确实实地在朝中结党营私,允康帝或许能够像对待宁国公一般容忍下去。
齐家是文臣,翻不起大浪,若是君臣和睦,则是成就一段美名。
温家是武将,手中握有兵权,千万将士号称温家军,而非他谢氏的子民。
掣肘他的一直都是无形的崇敬,让他这个皇帝做的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庭中蝉鸣阵阵,允康帝吃力地抬起了小臂,从袖中抖落出一张裁剪成纸片的宣纸。
陆潇眼皮一跳,那截纸片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落进了他的手心里,他低声问道:“陛下此举是何意?”
“咳咳……咳,若你是那小畜生的人,就当朕咎由自取。若你不是,看在宁淮的面子上,将此物交予太子。”
允康帝止住咳声,斑驳的光影照在他枯瘦的脸上,漾出了一丝得意:“你同宁淮关系这般好,若是太子失势,宁家当如何,宁淮又当如何。贵妃这个侄儿自小娇生惯养,若是戴上镣铐,换上粗布麻衣,怕是在路上就要丢了性命。”
陆潇眉梢一紧,半晌说不出话来。
允康帝便知此事成了,愉悦地闭上了双眼,喃喃道:“朕不会叫他好过的。”
诏书太过显眼,不知允康帝在这严防死守的监视下是如何提笔写下了这份简陋的亲笔密函。朝臣人人都递过奏折,得了允康帝批复,识得他的笔迹。见了信函,谁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说这并非陛下亲笔。
薄纸托于掌心,陆潇用右手抚平褶皱,一字一句地掠过纸上墨字。
——太子因事外出,回都立刻继位。
绛红印章盖着继位二字,背面刻出了不平的印痕,剩余的章纹蔓延于空白之上。可想而见,允康帝怀着放手一搏的心情印下了玉玺,耗尽了掌间余力。
“陆潇……总是要感怀一二的。”
君臣一场,他以陆潇的身份接住了重若千斤的信函,世上难得两全其美之事,允康帝临了还要丢给他一个难题。
陆潇淡然一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第62章
静如一潭死水的宫中传来了消息。
陛下病重,太子无故出城,并未近侍身侧,四殿下尚未及冠,不通朝政。国不可一日无君,长达多日的罢朝就此结束,由大殿下监国。
谢慎言身着华服立于殿前,嘴角勾着笑意接受百官的质疑。
“太子身在何处?为何无故缺席?”
——府邸来报,太子妃作证,太子并非无故失踪,确是有要事出城,临行前曾与府上交代。而宫中,却不曾听闻此事。
“陛下究竟病重到何等地步?”
——太医亲口诊断,体虚气弱,不得轻易挪动。各位若是不信,太医院一十五名御医尽请问询。
“陛下命殿下监国,殿下可有凭证?”
——当然有。
中书舍人呈上御旨,立于前列的重臣伯侯挨个察看,绢布上字迹分明,带着病弱者的无力,仍能分辨出是陛下的亲笔。更何况右下角盖着玉玺,做不得假。
一道惊雷拐了弯,仍是稳稳当当地劈在了在场朝臣的天灵盖上。
归朝不足半载的大殿下身担监国一职,此话含着说不清的诡谲意味,而谢慎言算无遗策,逐字逐句地堵上了文武百官的口舌。
次日,齐见思接到旨意,大殿下要从御史台提审一个人。
还能有谁?安置于御史台大狱多日的弋阳公世子,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谢长临巍然不动地立在正殿中央,百官自动分为两列,为他空出一道天然的屏障,只待他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谢长临比谢慎言虚长几岁,眯着眼睛瞥了一眼,看着不像是太子,一时间认不出高居殿上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
忽地灵台一亮,他于殿中捧腹大笑:“枉他苦苦隐瞒多年,最终还是叫你这小兔崽子登上了皇位!”
他不知谢慎言是暂行监国一职,还以为允康帝已死,现在是新皇当政。
谢慎言往旁边扫了一眼,小慧子快步走下玉阶,扯着面皮左右开弓,啪啪作响地给了他两巴掌:“陛下尚在修养,殿下在殿上提审你已是格外开恩,休得胡言!”
“回来,”谢慎言矜持地挑起眉梢,怜悯道,“世子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说说你为何要行刺陛下罢。”
谢长临冷眼望着殿上诸人:“因为他该死。”
“皇帝仰仗我父手中兵力,做过的腌臜事还需要我再一一赘述吗?我父常年居于弋阳,一家安分守己,早已不理朝政,甚至连府兵都撤去了大半。如此度日倒也不失安逸,我本就是旁系的宗室子,皇位就算拐几道弯也落不到我弋阳一门头上,皇帝这才放心用了我父亲。而他呢,这么多年过去了,猜忌之心不改,追到弋阳屠我全府!
皇帝做事真是一如既往的可笑,二十三年前留了你一命,二十三年后又留了我一命。我不知你是如何卷土重来的,但与我弋阳府绝无半点关系!皇帝仅凭猜忌就痛下杀手,我捡了这一条命也不准备苟活,就是为了今日揭露他掩盖多年的行径!”
此时此刻,殿上乱作一团,弋阳公世子这是亲口承认了弋阳公已死,且是死在了陛下手里。
谢长临又是一声冷笑,对身旁景象熟视无睹,直视着稳坐高台之人:“你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与皇帝谁赢了都不会放过我,你也不会不知当年是我父亲率兵围住了闯进宫中的温家军。”
沸腾声顿时止住,绵密不断的话语割在每一个人的耳朵上。
“当年我十一岁,只知府中荣宠一日胜过一日,很久之后才知晓这荣宠是踩着数千具尸体得来的。殿下好算计,蛰伏八千日夜只等今日,而我万万做不到。弟妹都比我聪明,可父亲偏爱我一人,或许在你眼中,我父亲亦是帮凶,皇帝过河拆桥也是活该。但作为公府世子,我就不能叫父亲不明不白地丧命!”
“他不配当这个皇帝!忌惮良将、戕害宗室,什么外戚干政,今日这朝中的外戚难道不在干政吗!”
宁国公身躯一震,险些摇晃而倒,被身侧的宁渡扣住了手臂。
有宁府门生在后列高声道:“胡言乱语!臣有言要奏,殿下岂容得如此疯言疯语在朝中惑乱人心!”
“行了,”谢慎言不置可否,“世子有些疯魔了,莫要在殿上说这些话了。既然你已认了罪行,便转交刑部大牢吧。”
谢长临痴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何止这些,他戕害的何止我弋阳府一门,他是如何登上这皇……”
迟来的侍卫封住了谢长临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谢慎言忽而坐直了些,怔怔地望着众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