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仲奚每隔半月传封信来,信中千篇一律的未曾找到世子。如今终于叫允康帝嗅出了些不妙,他时常梦见长安指挥营叛变,葛仲奚高举大旗策马而来,一刀割去了他的头颅。
梦靥缠身,允康帝整夜整夜地惊醒,直至太子那边传来了消息。
——弋阳公世子找到了。
允康帝如回光返照般直起了身,难得清醒一回,召来了太子。
“行儿,你拿着朕的虎符……去平、南二州的指挥营走一趟。”
谢慎行指尖微顿,他何尝看不出有人正于朝野间搅动风云。宁家树大根深,党羽众多,现今仍是占着优势的。允康帝若是真清醒,此时就该叫太子监国,可他依旧刚愎自用,太子空有盘算却下不了决策,与谢慎言一方纠缠得难舍难分。
“父皇……”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允康帝,暗潮涌动,动荡在即,太子被调离皇都,允康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平、南二州离长安最近,若是出了什么事赶来救难最为迅捷,你务必去走一趟。”
“父皇,长安指挥卫……不是更近吗?”
允康帝猛烈地捶着软榻,怨毒道:“不可尽信!”
太子拗不过皇帝,只得手持兵符,带了极少的一队人马,于傍晚时分便装开拔。
弋阳公世子好歹算是沾亲带故的宗室子弟,指挥卫押解着人不知该往哪送去。一是不便用刑,二是皇亲国戚,送去刑部或是大理寺都有些不妥。
思来想去,这位世子被送到了空置已久的御史台大狱。
御史台常与刑部、大理寺三司共审,权贵重臣触犯律法则归于御史台看押。好比先前的礼部尚书之子一案,本该收押御史台,允康帝起先有心袒护,便做主将人送进了刑部。
世子谋逆一案,由御史中丞齐见思主理,刑部大理寺各出一人协理。
弋阳公世子本名谢长临,藏匿于长安城中多时,脚步虚浮地被带上了正堂。
齐见思公事公办道:“谢长临,当日潜入宫中刺杀陛下之人是你母家兄弟,指挥卫从你在长安的住处中搜到了往来信函为证,你当如何辩驳?”
“我认!就是我要杀了谢安那过河拆桥的老匹夫!”
谢长临脑子不聪明,从一个尊贵的肚子里钻了出来,占尽好处,当上了这个世子。但他有一个最大的特质,便是对爹娘的愚孝,故而弋阳公对这个儿子也十分喜爱。常常同夫人说道,不比旁人聪慧也罢,他能够替儿子铺好后半生的路。
即便是平常与那几个庶出弟妹不对付,眼见着鲜血洒落面前,谢长临吓得白眼一翻,被人套了麻袋打昏了过去。
密不透风的柴房里,门外低低传来说话声。
“里边的人醒了没?”
“还没有。”
“看紧了,别捆着他,醒了之后就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同他说是陛下派来的人救了他。”
谢长临紧闭双唇,眼中几乎泣血,皇帝竟然一手谋划了一出好戏。屠他全家,还要将他拿捏在手中,若是他不曾提前醒来,便中了这天大的计谋!
父亲曾同他说过,他家与陛下有旧,平时安分守己,只要不出大纰漏,允康帝绝不会恩将仇报。
他将毕生的脑子都用来琢磨如何逃出生天,直至今日也未曾想过,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谢长临在谢慎言的默许下毫不费力地逃了出去,先是求助母族,后又风餐露宿赶往长安。行至平州时听到了个惊天消息,当年死里逃生的大殿下不知借了谁的力,重新出现在皇帝视野之中。
一念及此,谢长临目光一闪:“普天之下,皇帝最不该坑害的就是我父!他轻信谣言,忌惮宗室皇嗣,害我全家,我侥幸偷得一条命,势必与皇帝不死不休!”
谢长临并非痴傻,自知王府再无东山再起之日,索性破罐子破摔,同允康帝闹个鱼死网破。
第61章
堂内静得落针可闻,谢长临口出妄语,众人的胆子却都因允康帝的衰弱而日益滋生,从而造成了此刻的尴尬。
齐见思看着他,冷冷道:“世子答话前务必三思,御史台由不得你编造谎言。”
谢长临慢吞吞地笑着,牵动了唇畔细纹,勾勒出一副势在必得的画面:“皇帝命不久矣,在场诸位有谁不知?齐大人,李少卿,你们敢说一无所知?”
李少卿居于右侧,一拍案桌,沉声道:“一派胡言!”
一声嗤笑,谢长临道:“谁要他的命?我不过找人扮作鬼魂,他心中有鬼,还能怪谁?”
“让我和皇帝对峙!”
齐见思道:“此案陛下交由御史台全权审理,世子若是有话不吐不快,尽可在此说出来。”
可惜谢长临就此闭上了嘴,吵着嚷着要去府衙击鼓申冤,直言他做的他认,允康帝做的事,不知皇帝认是不认。
刑部侍郎听得头皮发麻:“世子,你若是清醒,就该知道阶下囚是见不得陛下的,不如留着些力气吧。”
谢长临恨意难消,抖落了几下衣袖,慢慢挺直腰杆:“我一天不死,皇帝心中畏惧不会减少一分。刺杀皇帝按律当斩,叫他等着罢,他不给我弋阳府一百二十六条人命一个交代,奔赴刑场之日,就是他身败名裂之时!”
律法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逮捕谢长临之日,街上数千双眼睛瞧着。若是弋阳公世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御史台,允康帝当如何自处?
齐见思当如何交代?
齐见思决不会让他死在自己管辖之下,世子必定是要活着踏出狱门的。
他这是摆明了要以死相拼,死在狱中会遭人非议,弋阳公之死本就存疑,这一来就是坐实了传言。
死在刑场更是难办,谢长临多半要在闹市街头大放厥词,斩杀宗室子弟,可想而知那日会有多少人前来观行刑。
遑论旁人信不信,他的目的业已达到了。
陆潇气得直翻白眼,叽里呱啦冒了一堆话出来:“皇帝能怎么做?跋前踬后骑虎难下,这是要让你吃个哑巴亏!人是暂且扣在御史台了,他早迟要杀了世子,多半还要将舆论扣在你身上。皇帝杀个把人算不得什么,向来清流的齐大人却任由旁人摆布,你的名声,齐家的名声都不要了!”
允康帝也不可能真叫齐见思闷声吃亏,事后定会补偿他一二,这下更是有口说不清了。
陆潇指尖挠着案几,顺着木纹划出好几道爪印来,愤愤道:“都是谢慎言做的好事!”
报丧鸟也不过如此,啄开过往的皮肉,露出鲜血淋漓的骨架,再一根一根拆去骨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箴言往往是奏效的。
在这条路上,任何人都是他的牺牲品。
当谢慎言的手伸到齐见思身上,陆潇出离愤怒了。
“没事。”齐见思伸手解救了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木板,冲着他笑了笑。
陆潇斜睨着他。
“你仔细想想,对于陛下来说,是下策和下下策的区别,他必然会选择叫谢长临悄无声息地死在大狱里。可陛下现已一连罢朝月余,他想做什么,未必能顺他心意。”
“……”陆潇顿了顿,“不如明日我同你一起进宫,去探一探虚实。”
“没必要,”齐见思摇摇头,“我前日递了拜帖去太子府,太子不见。”
这节骨眼上,太子选择不见他,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太子不在长安,无人知晓太子去了哪里。”
陆潇拧眉,与齐见思对视一眼,皆是满面沉静。太子母家地位深厚,绝无可能在长安被人掳了去,此中更是让人不得其解。
齐见思干脆揉了揉他的发顶:“别胡思乱想了。”
“我只是……”有些难受。
骤然拾起恩怨仇恨,昨日与今朝并道而行。他原是个没什么大抱负的人,心里沉甸甸地压着前尘往事,前路是被人钳着手脚而行,一切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奔去,而他似乎被排除在外,空有心却束手无策。
若是从一开始温肃就同他坦诚一切,陆潇会长成现在的陆潇吗?
天色暗了,熄灭烛火,又是一夜无梦。
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允康帝不曾亲口说过叫陆潇再不许进宫。皇帝罢朝多日,朝中官员探病者诸多,得见天颜者寥寥。
陆潇心底叹息,备车出门。
九曲回廊,夏风浮动,缕缕药香勾缠。小慧子端地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拱手请他进殿。陆潇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能问出口。
没有意义。
斩草不除根,当年允康帝杀了温家直系的百来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旁系子孙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死于千里外的数不胜数,更多的沉默地活了下来。有人改换身份,潜入宫闱,有人遁入军中,做着普通的小兵。
温侯是上阵杀敌之将,手底下带过的兵卒不计其数。虽无意插手朝政,却无法干涉旁人的追随。当初碍于妻儿高堂安危未能支持到底之人,多年后勾起往事,身上的一丝血性也会隐隐激起。
温肃于江湖朝堂间游走,从云州编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收网于长安。
宫中守卫大多已倒戈,谢慎言蛰伏的二十年间未有一日松懈过,朝中宫中不知安插了多少暗桩,只等他重振旗鼓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