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皎听陶挚对治军感兴趣,便带陶挚去观看父亲荀灿演兵。站在角楼之上,看沙场上军旗飞舞,铁甲映日,喊杀震天,陶挚被深深触动,人间还可以亲眼看到这样壮烈热血场景。
荀皎给他讲解阵法变化,陶挚很快就能领悟,二人分析探讨,越说越投契,直到演武场上收兵。那时夕阳垂照四野,晚暮莽苍辽阔,陶挚记得幼年曾被父亲带到京郊大营,也是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
宗韶一定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军事感兴趣,就是因为有太多父亲的记忆在里头,虽然模糊,但铭记不忘。
荀皎忽然止了声,陶挚转头,见宗韶与荀灿一道走来了。
宗韶笑说:“清徽,荀将军答应收你为学生,快来拜师!”
陶挚惊了,不容多想,跪拜下去,荀灿忙扶起他。陶挚惊异发现,荀灿的目光中对自己竟颇为情意深重。
为什么?宗韶将自己托付给荀灿了?
晚间几人一道用饭,宗泓、廖缃也都在场,饭罢聊起南梁政局,大家所知竟然都不多。廖缃道:“我临来翻遍了礼部有关南梁记载,只能画出简略州县管辖图和少数皇室官员图谱。我去兵部问询,竟说整个兵部都没有南梁地貌或州县图,要我到礼部查找。”
荀皎叹息:“我朝安逸的人太多,做事的人太少。”因请廖缃取图来看。待陶挚见了廖缃的图和字,当下就惊呆了,赞道:“公子好才华!”目光都仰视佩服。果然是探花,心中有如此天地,图之规整细致、条理清晰不说,便字体,依内容区分各异,每一种都出乎寻常的干净漂亮!
廖缃大约感受到了他的真心赞美,唇边弯起,回以温暖笑容。
陶挚便一呆,向来清冷的廖缃笑起来这样美!只觉衣角被宗韶拉了一拉,才晃过神,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一笑,继续看图。
荀灿说他去年年底才来扬州,所知有限,但存有前任留下的长江军事图,于是邀众人一道前往观看。
图悬挂于壁,众人看时,陶挚便点指,哪里哪里与廖缃的图不一样。廖缃惊讶道:“陶公子好眼力!”
陶挚目光看向宗韶,不知廖缃是对自己方才赞美的回报,还是自己言语冒失,不应指出廖缃的图与这幅的不同,便见宗韶向他宽慰笑,意思是:“没事,你想说什么都行。”
陶挚就笑道:“我在王爷书房看的图,与这幅还有一些不同。”
众人问哪里不同?陶挚看宗韶,等宗韶说,宗韶轻微摇头,道:“你尽管说,我书房中图是当时兵部官员讲课时我临摹下来的,那时我也就七八岁,细微处都不记得了。”
陶挚便说:“我画下来你看。”
他在桌案前画图,待把那幅图中长江沿岸部分画完,抬头,见众人都目光有些惊异地看他。
陶挚只得笑:“我第一次画这种图,画不好。”他看向宗韶,宗韶温厚向他笑点头,然后说:“请荀将军和廖外郎参详参详,也许有些用处。”
宗韶这么言语平静,廖缃、荀灿等人也就收起惊讶,开始讨论地图了。
荀灿不自禁的就讲起去年那场魏国大败之战的行军路线,他讲到一处,陶挚不由轻呼:“这里应该留一支军队,以防这一路敌人突袭包抄。”
说完陶挚就知道自己又失言了,因为廖缃、荀灿等人都那样惊愣看他,陶挚微窘:“我胡说的,荀将军接着讲——”
荀灿看着陶挚,一字字道:“当时公子若领兵,我大魏五万男儿也许就不会全军覆没了。公子料得准,就是在这儿被夹击包抄。”
陶挚有些不安看向宗韶,宗韶轻揽他背,给以抚慰,对荀灿道:“请将军接着讲——”
回房后,陶挚问宗韶:“我是不是不应该说话?”因为从荀灿那里出来,众人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廖缃是惊奇不信,荀皎是讶异不解,荀灿是惊喜爱重,宗泓是淡然微笑,只宗韶温和清静一如既往。
宗韶爱恋地看他:“阿福,你的天分不是寻常人能有的,简岱以前没赞过你?”
“他总是鼓励我。——哪里是天分,你不知,我小时候,我父亲与我游戏时就是把历史上战役画图复盘,让我猜下一步行军方向——”
宗韶定定看着陶挚:“阿福,你父亲曾在宫中教皇子军事,我书房中那幅山河地理图就是临摹你父亲的图——”
☆、笑时暖如春晖
陶挚抓住宗韶,嘴唇哆嗦,一时竟是说不出话,宗韶温柔安抚他坐下,和缓了声音道:“我以前没和你讲,是因为,我私心不想你爱好军事。我的母妃是梁国人,你的父亲曾卷入谋逆案,我不好帮你发展这个爱好。我过于小心,想得太远,谁知——我见你这样喜欢,今天将你托付给荀灿将军,他竟一口应允,收你做学生。他的态度不是敷衍,对你好像真的爱重。也许因为你母亲的缘故。荀皎尚无官职,你以后将他引见给你母亲,帮他谋一个好的职位,也算报答,你看可行?”
陶挚终于说出话来:“你给我讲我的父亲——”
宗韶爱怜点头,轻轻抹去他眼中的泪,讲道:
那时候我七岁,入学读书,崇文堂里,皇子皇孙七至十八岁都一块儿上课,我最小,自然听不大懂,只在角落里发懵。皇族子孙中太多出类拔萃争强好胜的,我被冷落忽视也正常。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出去休闲玩耍,只我坐座位上发呆,你的父亲就走过来问我:小殿下在想什么?
那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关心我,与我讲话,我感受得到他目光里的温良善意,心中的话忍不住就说出来:我母妃病了,大夫不来开药,我担心母妃的病。
他问了我母妃病症,然后说,待他去问御医,这样的病症应开什么药方。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你孤立无援,忧心绝望,忽然有一个大人主动来帮你,有了解决途径——我起身向他行礼道谢,他扶住我,我也不知怎么了,伏在他臂弯中哭出声——然后匆忙止住。
他笑着替我揩去泪,说:“我的儿子都没在我怀里哭过。好啦,快收起泪,别被人瞧见了——”
你父亲那时任兵部员外郎,第二日上课时他携带来一副州郡图给大家讲,他点名要我回答问题,我答不上来,他便道:“这么简单也不会?罚殿下今晚把这幅图临摹一遍,明日上交。”
课堂上是哄笑声,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他将那幅图卷了装画匣里给我,用指节轻敲了画匣两下,他貌似严厉,可我抱过画匣,心都轻忽跳。
我跑回母亲房中,屏退宫人,打开画匣,取出画,下有夹层,里面有一个药方,还有信,他说,因无脉诊,只是依症状开方,他说我可以去御医院学诊脉,御医不敢不教。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可以做什么,没皇上皇后旨意,御医不来给我母妃看病,可若我去学医取药,是没有障碍的。
我依他的意思将信在火盆里烧了,用心描摹了地图,第二日交还给他。
如此他每天课上都提问我,说:“这个你也不会吗?”然后罚我临摹地图。
有一次他信里说:殿下要多交朋友,有朋友才有人相帮,人生路才好走。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怎样交朋友,我想和他们走近,可他们都疏远我,嘲笑我,不理会我。
他说,你就对人好,你对十人好,有一个人回应你,你就得一个朋友;你对百人好,有十人回应,你就有十个朋友。
他说得很对,我从此不再在意别人怎样对我,只单纯对人好。因为我只得其中一人为友就行,其余的人我也不必难过或失望。我就这样结识了——简意,从此不再孤单,知道哪怕你再失意、笨拙、没有前景,都有一个人不计较所有陪在你身旁——
泪模糊了宗韶眼睛,陶挚也揩去自己的泪,宗韶这样艰难的在宫里成长,能有今日这样的心灵性情,想来也有自己父亲的馈赠。
而父亲的善良付出也惠及自己,陶挚终于明白,宗韶为什么发现仆人不会煎药就留下来帮自己煎药,哪怕陶宅的饭他根本吃不下去,住得也难受。——宗韶在回报父亲的恩情。
陶挚收了泪,笑道:“依你说,你描摹的图都交给我父亲了,你书房中怎还有全部的州郡图?”
“我后来自己在王府里画的。”
陶挚明白,宗韶是以此怀念自己的父亲,但不解:“你明明能将所有的州郡图默画下来,我不信你现在就记不清。你为什么不肯指出他们地图的错漏?尤其荀将军那幅,将来若涉及战争——”
宗韶有点脸红:“我作为皇子,怎可以对州郡图了如指掌,若被有心人拿了做把柄——而且我也不知哪一个版本就是对的——”
陶挚才知,自己本能的就觉得父亲的图一定是对的,宗韶书房里的图就是对的,其实未必这样。
陶挚担心给宗韶添了麻烦,宗韶笑安慰他:“我都去南梁了,没事了。”
陶挚拉了宗韶问:“我的父亲是怎样的长相容貌?”他那时太小,记忆里怎么也想不清。宗韶的记忆里竟然有父亲,那简直是上天对自己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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