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轩班和锦堂社两家自上次会馆一别,都暗暗在使劲,月红和楚生,都是昆曲里新出的新人,班社两家,就拿他俩使劲。
这两个,谁先唱出了名堂儿,谁先唱出了那么一点红角儿的意思,就算哪家班子先出了口气。
陈结衣没想到是临轩班的小戏子先唱出名堂来。
那是在戏院里,月红第三次登台献唱,唱的是第一次登台时候的紫钗记,还是阳关一折戏。
月红刚唱了"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这句,真是一开口就把这愁笼恨锁的意味给唱出意思来了,底下票友的耳朵就刷地竖起来,眼睛也亮了身板也直了,全身心地听着他唱。
待又唱到了"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一句,霍小玉真仿佛眼中有泪一般。
伶人们唱念做打时讲究既真又假,哭不能真哭,又不能假哭,霍小玉眼中蓄泪,只是不流下来,一字一句情之痛切,似有若无,似无若有,底下一片声地叫起好来。
老班主在后台听着,知道这孩子已然成了火候儿,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莫名心中触动,老泪盈盈。
顾寒瑞在包厢里坐着,他一个不懂戏的人都听出了好来,慢慢捻着口袋里的软稠流苏,扭头看向一旁白文卿:"这戏怎么样?"
白文卿微微笑着,有些无动于衷的意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说了一句还行。
顾寒瑞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失望,而又有些不能明白,他慢慢坐回去靠在椅背上,脸上的笑有一丁点冷。
终究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什么戏好呢?"
白文卿不假思索:"桃花扇。"
顾寒瑞脸上的笑又冷了几分,说:"你倒是会拣好戏。"
说罢,心中着实有些不以为然,国破情空,桃花扇一戏,有什么好的?
戏散场后顾寒瑞开车回公馆,路上看见有人在喂一只猫,他侧过一边脸看着,只是不说话。
其实猫冷心冷情,真不懂有什么好。
散了戏,白文卿和徐淮宣一同去王裁缝那里,去看定制的戏服头面做得如何了,王裁缝把两人招待进了用门帘子隔起来的里铺,给他们看了半完工的戏服和头面。
做工都足够精致,没什么好挑剔的,倒是王裁缝叹起气来,端起那头面给徐淮宣看,"我想这头面,倒得要几颗粒子大的珍珠才好配得上,偏偏我找了几家珍珠铺子,那些珠子,我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旁边徒弟听了,抱怨起来,"师傅您老人家眼光是一一够毒!一条街的珠子铺都叫您看遍了,有的老板还拿出了压箱底的珠子!那成色真是好,您就是看不上儿!"
徐淮宣笑说:"不用那么较真的,有几颗好的、看得过去的,安上就算了。"
王裁缝听了这话,不能赞同,正色道:"这叫什么话?手艺人的事,就是得较真。"
徐淮宣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子,便和白文卿出了里铺出去了。
王裁缝起身送两人出去,又看到了这七月中了,外面天气实在是好,大太阳晒下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便搬了个木板凳坐在门口,闭了会儿眼养神。
忽然间听见窃窃私语声。
一个说:"三十块大洋一个!卖不卖?"
另一个说:"卖?别招我骂你了!这成色……"说着便压低了点声音说:"这成色,放在前清时候,都够格献给皇宫里做贡品了!"
听的人似是有些犹豫,说:"你这东西,这成色,还别说,真有点像皇家东西,哎,不会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吧?"
"嗳哟,我说,你到底买是不买?废话忒多!"
"四十块银元一个,不能再高了!"
"唾!妈了个巴子的,老子拿命换的东西,就值四十块?!"
"什么拿命换?哎我说,你这东西不会是来路不干净吧?"
王裁缝儿听到这儿,好奇起来,眯起眼睛一瞧,不远处的电线杆底下,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打扮得像个阔气掌柜,一个一身短打装扮像个军队里的大兵,手里正拿着王裁缝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那颗硕大圆润的珍珠粒子!
王裁缝顿时来了精神,急忙忙冲两人走过去,谁知那大兵模样的人见来了人,撒腿就跑,王裁缝眼瞅着那颗珠子要飞走,急了。
王裁缝今年六十有三,一急,便"老夫聊发少年狂"起来,追着那大兵模样的人跑了有十里街,最后那大兵都要哭了,漫空将手里珍珠一撒,叫起来:"我错啦!我不要了!别抓我!"然后就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那珍珠漫空一撒,被太阳光照着,粼粼地泛起亮光来,真是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美,王裁缝没读过书,才不会管什么圣人训导的路不拾遗的道理,他弯下腰,一颗一颗把珠子拾起来,悠哉悠哉地原路回去了。
他拾了七颗珠子,个个够得上格儿,后来这珠子,全都给他安在头面上了。
王裁缝这股高兴劲儿并没来得及持续多久,因为到了八月那会儿,冯玉祥部下孙殿英盗东陵墓的消息见了报,举国哗然,那珠子,或许就是孙殿英部下从东陵墓里偷出来,逃到徐州变卖的。
王裁缝不理这事,王裁缝认定这珠子是老天赐他成全他的,王裁缝一点都不想把珠子从头面上拿下来。
一个手艺人,他眼里看不见别的,就是看见那珠子放在头面上好看。
徒弟早知道师傅捡这珠子的经过了,因为王裁缝曾对徒弟夸耀过好几次这事迹,他得意,他高兴,他忍不住要对人说,徒弟一开始也替师傅高兴,但现在高兴全变成了恐惧。
这搞不好,就是要被抓进警察署里面的罪。
在一个晚上,徒弟偷偷地进到里铺,把那些珠子全部绞下来,出门走了几里路,漫空一撒,从哪儿来的,还是回到哪里去。
第二天王裁缝哭了。
☆、桃花酿
徐淮宣看完戏服,和白文卿在街口告别,回到家里,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他没想到在饭桌上父亲会提起他的婚事。
照他父亲的意思,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正是该娶妻的好年纪,饭桌上,几位姨太太听了这话,一阵笑,女人家们最喜欢谈这些事情。
她们一会儿说李家的姑娘好,一会儿说张家的姑娘好,一会儿又把李家和张家的姑娘放在一起比较,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哪个更漂亮。
三姨太笑着说:"嗳,照我说,那张家的姑娘,长相是没得说的,随了她母亲年轻时候,漂亮!"
说着,三姨太又问徐淮宣,"淮九儿,你自己说,在外面交了女朋友没有?什么时候也带回家来给我们看看?"
又笑说:"你年纪不小了,和你差不多大的那个,你小时候一起玩的那个表弟,记得?他孩子都一岁了!"
徐淮宣笑了笑,一时间感到饭菜卡在胃里面,闷闷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那位老班主堂叔也坐在饭桌上,听了这话头,暗暗瞅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大不自在,心中早已明白,只替他说道:"诺,这娶妻也不急的,我们淮九儿,人漂亮,哪里愁娶不得亲了。"
徐淮宣那母亲五姨太只笑着打断说:"他是不愁,我心里可急,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呢?"
徐淮宣勉强笑了一笑,根本说不出什么话来。
次日早上,那一早上都没有戏,他和白文卿就坐在小酒馆里喝酒,他是唱戏的,要照顾嗓子,白文卿怕他喝多了伤嗓,不叫他喝,他不管这个,还是要喝,因为一些话唯有喝醉了才好说出口。
一坛桃花酿,一坛梅子酒,两坛下肚,徐淮宣从不饮什么酒的人,已然有些醉意朦胧了,小小的一个空酒坛子,被他拿在手里漫无目的地转看,有些话,想说,然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到后来又饮了一坛。
三坛罢了,白文卿说什么也不叫他再喝,两个人你争我抢地夺起酒坛子来,争抢中,你抓了我的手背,我抓了你的手背,来来回回,徐淮宣突然冲动起来,兀自一句:"我要娶妻了。"
白文卿很惊讶:"娶妻?"
"父母亲他们的意思,"徐淮宣空望着桌上那一坛子酒,"他们想叫我娶妻。"
白文卿照例是寻常一句,"那你有什么喜欢的人没有?和你父母说说,就娶了也好。"
徐淮宣心里空落落地听他说着,完全一副事外人的口吻,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这猫,想开口说些话,还是开不了口。
千头万绪,只是不知从何讲起。
他只是把他当朋友。
徐淮宣怅然想着,心中若有所失,又去伸手拿那一坛子桃花酿,他有些失控,白文卿拦不住。
到最后醉意沉沉,徐淮宣任由白文卿搀着走出酒馆,兴起时分,只顾停下来扯住白文卿,醉眼朦胧地笑拍拍他的脸,拖长了水磨声腔,唱介:
"骂你个短命薄情才料,小可的无福怎生难消。想着咱月下星前期约,爱了些无打算凄凉烦恼。我呵,你想着,记着,梦着,又被这雨打纱窗惊觉……"
唱着、唱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定定地看着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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