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人听了脸色皆变,一人骂道:“大逆不道!担心你的脑袋!”大多数则是沉默不语,仿佛在认真考量那句“疯话”。又有一个忍不住插了句嘴:“不是还有一位四皇子么?”
众人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回应出奇的一致:“这位就更别提了……”
几位大人在这忧国忧民,而位于话题中心的苏国相本人早在半路让总管公公请了回去,跪在昭文殿外等候召见。皇帝独自一人端坐书案前专心致志批阅奏折,他也极有耐心,身子跪得笔直。
待批完手边一摞折子,皇帝似是终于想起他来,悠悠抬头笑道:“来了这么久也不出声,到朕面前来。”
苏凰动了动麻木的双腿,以手撑地刚要起身,皇帝又发话:“朕几时令你平身了?”
他顿了顿,即又称“是”,尽可能快地爬进殿内跪好,还不忘问候:“听闻陛下梦魇缠身,严重否?”
“不劳苏相费心。”皇帝敛起笑意,绕到面前扯住他的头发逼之对视,“这里再无第三个人,收起你假惺惺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苏凰仍是笑着:“若陛下召臣前来只为指点为臣之道,臣受教。”
明明是刻意为之的谄媚,他总能做得如此自然。如没有过去种种恩怨,真要被他这张纯良的脸唬骗了。
“朕有一事想请教苏相。”皇帝一脚踏上他的背,逼着他伏倒在地,“被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踩在脚下,是什么感觉?”
他整张脸压在地上,压得有些变形,却忍不住笑出声:“纠正一下,是至今,不是曾经。”施在背上的力度增加,直至他无法发声,皇帝才意犹未尽地将他踢到一边。
“苏相如此忠君,不为先皇殉葬真是可惜了。”皇帝回到书案旁,手指抚过御笔纸砚,停在玉玺处,细细摩挲它的九龙雕刻,“先皇已逝,如今坐在这位子上的是我原弘靖。认清楚谁是你的主子。”
“如果隔三差五找臣麻烦能增加您在这件事上的自信,臣荣幸之至。”他勉强起身行礼,识相告退。
*
原弘靖就是原弘靖,还是那么浮躁、急求认同。
从昭文殿被踢出来,苏凰也不顾来往宫人的惊诧神色,兀自理清仪态,仍端着一派风流矜傲,远远便见敬王原伯秋一行人俯身施礼问安。自立储后,敬王就以近乎倒贴的方式主动与他交好。皇子与权臣私交甚密难免引人遐想,苏凰一向不管自己风评如何,敬王也毫不在意,因为他的确想借苏凰上位。
两人相互行礼寒暄,原伯秋道:“洗碧阁新收一批秋茶,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与在下同行。”
“劳驾王爷带路。”
见苏凰答应得如此痛快,原伯秋只当他也有心交好,心中暗喜,并亲自扶他上车。
洗碧阁,专供官宦、皇族子弟吃茶谈天、交友集会的场所。因带有隔间,偶尔也发生不可言说的事务。譬如瑞王原宜殷,每回到访必需佳人陪伴。只他一人就要四五个姑娘来配,这回又多带一人,叫管事的有些头疼,硬是凑了七人给他们送去。七位姑娘团团围在他身边,夹菜倒酒捏肩捶腿,温声细语香风盈面,好不快活。
房间另一角,一位蓝衣少年背对这幅淫逸景象端坐着,专心雕刻手中的面具。原宜殷有些不满,抓起桌上瓜果朝他掷去:“难得带你出来玩,别端着像尊佛似的。”
少年身形本就瘦削,让瓜果一锤差点往前扑倒。他回过身来,冰雪般纯澈的面庞上一双眼澄如朝露,薄唇紧抿着,为这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染上一丝愠色,显得生动了些。他举起手中面具朝这边招了招,道:“刻坏了。”
“你……啧!”身旁姑娘错手将酒淋到原宜殷腿上,无明怒火一下燃起,他抓起姑娘往桌上摔,打翻一桌酒菜,又抽出佩剑作势要砍。其余的姑娘们尖叫着夺门而出,哭喊道:“瑞王殿下杀人了!”
满座哗然。邻近隔间的客人皆探头出来,但无人敢上前。
少年忽地起身拦在剑下:“是我惹你不高兴,何故牵扯旁人。”
原宜殷醉眼朦胧,冲他打了个酒嗝,讥讽道:“招呼你半天不给面子,这会儿为个娼妓顶撞我。你是真清高还是装清高?早说你喜欢她,我就让给你了。”又向瘫在一旁求饶的姑娘说道,“你别求我,求你边上这人。他若是肯要了你,我便饶你一命。”
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战战兢兢地攥住少年衣角,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少年眉间微蹙,却也不发一言。
原宜殷拍手大笑:“你就是个该死的!没人救你!”他猛地用力拨开少年,提剑上前步步紧逼。
原伯秋二人刚坐下不久,便有侍从过来耳语。他难掩笑意,低声向苏凰说道:“来得正是时候,请大人看出好戏。”苏凰不明其意,只好跟着他去。楼道两端塞满了人,唯独空着中间一处。两人挤过人群,刚到隔间外,门里忽然撞出一个人,直直跌进苏凰怀中。
☆、第二章
“瑞王爷好大的阵势。”苏凰将撞入怀中之人扶稳,也不去看是谁,一心只在眼前这场闹剧上,“为了一名小小女子置皇家威严于不顾,陛下知道怕是要气昏了。”
原宜殷让这一声调侃分去注意,打量半天才认出来者何人:“少拿父皇压我!在宫里被说教出来玩也要被说教,怎么哪都有你们这群人!”他弃了剑,摇摇晃晃到苏凰面前,拍了拍他的脸,“烦死了,像个老妈子似的。”
“放肆!”原伯秋钳住他的手腕大声喝斥。
“又不是老虎屁股,摸摸怎么了……”他顺势往原伯秋身上一歪,贴着他耳朵絮絮叨叨,“难不成是你一个人的?老三啊老三,你好天真……别以为傍上他就能……嗝……”
原伯秋脸色愈发难看,偷瞟苏凰,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此时随从们陆续赶到,从他身上揭下原宜殷——此人已醉到极点,几个人架着也站不稳,两条腿胡乱蹬,滑溜得像条泥鳅。
“瑞王醉了,好生送他回去。”原伯秋揉了揉眉心,倒不是因为原宜殷当众险些戳穿他心事令他烦扰,而是苏凰若即若离的态度。此人是他夺嫡一大筹码,若得支持,至少能与太子一党在朝中的势力抗衡。他并不了解苏凰,除去国相这层身份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两人间的联系完全由他主动维持,想方设法地示好、甚至讨好。对此,苏凰态度总是淡淡的,不接受好意、不置可否。他猜不透这人的想法,摸不准这人的脾性,但他始终坚信这人是把见血封喉的利刃,会替他斩除所有挡在前面的人。从他第一次得知世上居然有人能令父皇恨之入骨又不敢妄动之时,他就一直坚信着。
苏凰此人妙就妙在一无背景二无靠山,从不与谁为伍,从不逢迎奉承,寥寥数笔即可将他身世说完。大多数人只知他自先帝时便入仕,一路顺风顺水升至宰相,并延任至今。当年与他同朝共事的或死或贬或卸任,唯有他一枝独秀长盛不衰。朝中嫉妒、憎恨他的不在少数,可就没人动得了他——无论政绩还是为人均挑不出错处,真真一代贤相。
围观的人渐渐散尽。
原伯秋不想坏了苏凰的兴致,强装无事,笑道:“茶还没上呢,国相请?”
“臣想独自逛逛,怕是要辜负王爷美意。”他微微俯首致歉,自顾自走开。
贵客不在,原伯秋也没了喝茶的心思。本想借瑞王的洋相标榜自己,结果得不偿失。悔不该凑这热闹。
*
苏凰溜达一圈又回到方才那个隔间,已然收拾过了。一名侍童杵在门前一脸囧样,见他十分面熟,便拿出个木雕面具询问物主。
不知怎的他竟生出冒名认领的想法,摸遍全身只找到一块腰坠作为谢礼。回去路上,他掏出面具边走边赏:未经抛光触感粗糙,就雕了个大概,细节处还需加工一番。总而言之,他用块精致好玉换了个粗制半成品。即便原主人手艺尚可,未完成前只能算块木头片子。
“美玉换木头?的确像是你会干的事。”舒谐将面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愣是没看出价值所在,“苏大人善心如此泛滥,不如来接济接济我。”
“苏某两袖清风,口袋空空。舒将军您哭穷也不该哭到我面前来。”苏凰换下朝服,往庭院中来会老友。
“不找你找谁?”舒谐把面具一搁,抓起桌上干果点心就往嘴里塞,“咱俩从小养在一处,你样样皆优,我天天挨批。这次南下巡营顺便回了趟老家,堂堂定远将军,让我爹满院子追着打。”
苏凰递过湿布与他擦手,闻言忍俊不禁:“阿爹如今还举鼎吗?”
他连连摆手:“举不动了。得亏举不动,否则那一棍子下来非把我活劈了!”
“嗤,这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似的,也不成家,难为阿爹没把你腿打断。”
“你好意思说我?别的不比,这件事上咱们半斤八两。我天天混在男人堆里,你不一样,位高权重——”抓着苏凰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风流潇洒。你倒好,别说妻妾,内院连个女人都没有……小孩子不算!”他装作没看到小涛气鼓鼓瞪着的眼,凑到苏凰跟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不怀好意地笑,“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特殊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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