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后拢了拢毛皮大袄,斜倚在座上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出神。太子恭恭敬敬地请安,关切道:“儿臣前些日子听闻母亲旧疾复发,牵挂忧虑不得安寝。不知您可好些了?”
“满口客套话,听着很腻。”
“儿臣不敢。”
姜后甚至没转脸看一眼,只凭空向他招了招手:“你看,是不是凌云宫的梅花又开了?”
太子顺从地上前眺望,然后退回原位,俯身如实相告:“凌云宫偏远,目所不能及。此时尚未入冬,想来梅树还未开花。”
“哦……”她有些恍惚,说是询问,更像在自言自语,“那里的人呢?”
“梅娘娘早逝,四弟出宫独居,那儿只剩看门守卫了。”
“哦,我又忘了……”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搭在茶桌上,她突然发笑,“好歹留个儿子,总归比我争气。”
“儿臣就是母亲的儿子。”
“你是吗?”太子已非当年的蓬头稚子,无论行为还是思想再难以控制,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你可曾埋怨我更疼爱靖懿?”
“靖懿是母亲亲生、昭幽唯一的公主,理应受宠。”
“这话听着倒生分了。靖懿是我的孩子,你就不是?”姜后终于从窗外抽回目光,赏他一眼。
她生得极美,即使面上常年泛着病态的白,也丝毫不影响那份刻骨的明艳娇媚。然光有美貌不足以在风云诡谲的后宫里生存,膝下无子仍能稳居后位,不排除家族势力因素,也足见这位美人很有些手段。
“儿臣不敢。”太子始终保持谦卑,始终面无表情。
“你有什么不敢的。”她扬扬手,示意宫人伺候她更衣就寝,“谁才能保住你的位子,自己好好想想。我乏了,退下罢。”
“是。”太子躬身倒退出寝宫,终于没忍住放声咳嗽。等候在外的宫人赶忙拥上裘衣递上手炉,他仍抖得像个筛子,身上一阵阵恶寒袭来。
深宫高墙望不断,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的目光直直伸向宫墙上方灰败惨淡的天,咧嘴一笑。
*
近日贤王府难得清净,原因只有一个:苏凰再没托人送东西来了。
“让你总这么端着,现在倒好,我都替你急。”原宜殷自斟了杯茶,不紧不慢地吹气,顺手往锅里添把青菜。小炉上“咕噜咕噜”地煮着白豆腐,不见一点油腥。“大老远喊我过来就请吃个豆腐?自个儿想成仙别拉着我呀。”
原卿越傍着窗框看院子上方那一小块天空,看其间云卷云舒,看飞鸟掠过,若有所思。
“在做什么?”原宜殷凑近了问。
“听风。”
真像是要成仙了。
原宜殷无言以对,坐回去继续摆弄他的豆腐。
“来了。”
什么来了?他刚要发问,便听见常安隔门通报:“苏国相到访,请王爷去一趟。”
“失陪。”原卿越淡淡一笑,留给他一道清瘦的背影。
这个弟弟身上带有与年龄极为不符的老成持重,原宜殷清楚记得他发出邀约时,眼底闪耀的锋芒。
他说:“倘若二哥助我,我便以这江山为报。”
原宜殷当场被逗笑了,可如今的状况却令他再笑不出来——事态发展的的确确如其所愿。敬王费尽心机都没拉拢住的人,他仅见了几次面便能令其追在后头跑。即使他原宜殷也是做不到的。此人高深莫测,留着即是祸害。他只能选择与祸害为伍,或者,除掉他。
所幸还有时间观望,原卿越也并不是他刀锋所指的第一人。在不得不考虑兄弟相残这件沉重的事之前,至少得把豆腐煮好。
*
“苏相今日又送什么来了?”原卿越见他一身像是从泥坑里捞出来的落魄样,微微有些吃惊,进而又笑道,“大人这是到哪体察民情了?”
苏凰没顾上和他说话,把一路拖着来的布袋拆开,扯出一小株成树,这才“哎哟”一声瘫坐在地上,也顾不上仪态形象了。
“你家园子里随心所欲长了一堆,也该正经种棵树。前几日在街市上看到卖树种的,便向人打听有没有成树卖。我不太擅长种花植树的,只好跟着学做几天老农。”
“什么稀罕物,值得苏相如此费心?”怎么看都是一株普通梅树,有几枝已结了花苞,上头还挂着晨露,有些可怜可爱。
“稀罕倒是不稀罕,就是挺有观赏趣味。”苏凰解释道,“此梅名为洒金梅,花主白色,上有红色点染,极个别可至全红,是不是很有趣?”
原卿越云淡风轻的脸上有过片刻失神,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他赞叹道:“凄美动人。我从前居住的寝宫外就有许多这样的梅花,真叫人怀念。多谢馈赠,然而卿越无心争权夺势,恐怕要大人失望了。”
苏凰却是一反常态地体贴:“王爷放心。事情一码归一码,拿这点小玩意儿就来要挟,苏某成什么人了?”
还备下什么“大礼”作交易筹码、挖了什么坑等我跳?
原卿越心中暗想,明面上反装作一副如释重负样,连连致谢不说,还亲自雇车送他回府。
“嫩豆腐熬成老豆腐,终于可以吃喽!”原宜殷盛出豆腐分与二人共食,一边打趣道。“这下办稳妥了?”
“才只是开始,还得辛苦二哥。”原卿越替他续了杯茶,毕恭毕敬地奉上,“对门那座园子可以买下来了。”
☆、第六章
他接过茶杯随手一搁,语气淡然:“你既开口,我岂有不应的理?只多嘴一句,对此事你有多少把握?”
原卿越竖起二指:“两成。”
见他欲言又止,又继续说道:“亦是我对自己斤两的掂量。虽然不多,好过全无希望,一旦握住必然成事。”
原宜殷嗤笑:“你总是这样乐观,和小时候一点没变。”
小时候……
冷不防飞来方砚台重重磕在额角,鲜血混着墨汁汩汩流下,模糊了视线。小娃娃来不及惊讶、连哭声也吓住了,只呆呆地望向高台上暴怒的男人——某些责备的话他甚至还听不懂。
周围人或冷眼旁观,或讥讽嘲笑,唯有二哥过来将他护在身后,替他辩解。
两兄弟关系较另两个更紧密便得缘于此。
晚风吹开覆在额前的发丝,额角一处半月状疤痕清晰可见。他抬手拢了拢额发,回首轻笑:“活得这样辛苦,至少得给自己添点自信。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这叫没关系?!”
天冷得庭下都结了层薄霜,原伯秋硬是憋出一身汗,猛打扇子从会客厅一头疾行到另一头,又返回苏凰跟前,撑住扶手俯身逼近,皮笑肉不笑:“你二人的‘好事’我已调查得一清二楚。事已至此,苏相还要狡辩么?”
“如何评判这段关系取决于我,旁人无权置喙。王爷当真心中有数,便不会一大早来府上兴师问罪。”
“这、这……”此行目的本就是求和,此时嗅到一丝转机,他便也放软态度,悻悻地道:“大人是要舍我而转投贤王?”
“舍你?这话从何说起?”苏凰像是听到什么新奇事,说话语气里都带着笑,“我对王爷从未有过承诺,之间更没有什么协定。两条船挨得再近,也合不成一条船上的人。至于贤王爷……他若有心我不介意载他一程。”
自始至终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怒极反笑:“苏国相好糊涂哇!论人脉、钱财、地位,他原卿越有哪样能拿得出手?要想扶植他难如登天!”
“这三样东西我最不缺,他若是要,我也给得起。”苏凰适时出言打断,连,“言尽于此,王爷请自便。”
“好,你们……很好。”原伯秋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向等候在外的仆从摆摆手,示意不用来扶,然后整顿仪容,阔步走出庭院,临登车时才回头望了一眼,啐道:“不识好歹。”
“恭贺苏相树敌一人。”门帘后闪出一条墨青色人影,即使捧着手炉仍不住地哆嗦。
“同喜。”苏凰接过仆人呈上的披风大氅替他系紧,顺手揉了把脑袋,“饿坏了么?走罢,我请你吃些热乎的。”
他稍稍偏头躲闪,不着痕迹地越到前头,远远甩开一段距离。苏凰既碰了钉子,只得暂收起玩心,随他前后脚进了洗碧阁,寻个僻静隔间点上一桌酒菜。
“苏相特特地差人请我来,就是为了当面拉我下水、离间我兄弟二人?”
“我也是为了你好。与其承他那份虚情,倒不如跟了我。”
苏凰一筷子未动酒水先行,只三两杯下肚便觉天旋地转,眼前十个八个小王爷齐齐看向他,没一个脸上是高兴的。
“此番看似对我好,实则是不好。若大人真替我着想,必然不会推我与三哥正面对立,更加不会暗示你弃他保我。一旦他恼羞成怒宣扬此事,我必成众矢之的,骑虎难下只得任你摆布。大人好计谋。”
“凡事太过追究反而无益,你也该偶尔装作糊涂。”他借着酒劲死乞白赖地非往原卿越身边凑,强枕在他瘦削的肩上喃喃道:“我向他说的每个字都发自肺腑……你若无依无靠,靠着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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