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木铲,不由分说将人向外一搡,“糊底的东西,哪还入得口啊?”
将菜烧糊不是什么光彩事,顾莫怀面上有些挂不住,匆匆往院外打水去了。
招娣娘麻利涮净锅子,随顾莫怀一道进了房。
她手上拎着一只竹篮,此刻将其中菜肴依次摆上桌,道:“趁热吃罢。”
说完并不动,而是在他对面坐下,微笑着看他。
顾莫怀吃了两口,见她仿佛欲言又止,便停箸与她相视,目露不解之色。
招娣娘笑了笑,虚点桌上的菜:“吃呀。”
“……”顾莫怀无法,只得也对她一笑,埋首继续。
招娣娘虽是有夫之妇,与他共处一室毕竟不妥,须得自己快些送她离开,以免落人口舌。
却在这时,招娣娘开口了。
“阿怀啊,”她向前坐了半寸,和声道:“这天一日冻似一日,你一人居住,便莫要生火了,往后上杨大哥家吃罢。”
“使不得。”顾莫怀慌忙吞下口中食物,摆手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省事得很,还是不去叨扰了。”
“说的甚么话!”招娣娘道:“邻里之间平日里尚且帮扶三分,更莫说你身单力薄,如何顾得好自己?这往日里有人帮衬,便也罢了,如今陆公子不在,你……”
这三字出口,顾莫怀面上笑意显见地凝滞了。
招娣娘自知失言,讷讷收了声,默然半晌,却到底没忍住,“诶……阿怀啊。”
她看向眼前苍白瘦削的年青人,轻声试探:“真真是多日未见陆公子了,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顾莫怀垂眸不语,眼神微黯。
“……咳,许是有急事要办,办好便回来了。”招娣娘笑道:“他对你情意深重,哪舍得去这样久。”
她本是无心之语,却如有实质,沉甸甸压在顾莫怀胸口。
冥冥之中,恍然听耳畔有人低语,下判词一般,道出他与陆仲殊之间的结局:
“他不会回来了。
“情深意重又如何?抵不过你再三伤他一颗肉长的心。”
招娣娘不知个中隐情,犹在那头看他。
他挤出一丝笑意作回应,眼中到底难掩仓皇。
饭菜草草动过几口,终究是吃不下去了,招娣娘看在眼中,适时起身表明了去意。
顾莫怀暗自舒一口气,将人送到门外,直看着她走远,方收回目光,反手阖上院门。
陆仲殊走前劈好的篾条仍堆在墙角,同篾刀与矮凳一齐,染上了一层薄灰。
他望向院中,忽然觉出一股冷清。
他还爱陆仲殊吗?
若是不爱,缘何如今日日挂念,几近茶饭不思?
若仍有情,又为何当时竟狠得下心,几次三番待他以恶言、以冷眼?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顾莫怀却猛然扼住了心神,不敢再想。
既然他已离开,他二人之间便该了结,何必为自己徒添困扰。
便当这一切不曾发生,那人亦从未来过。
他点点头,似是说服了自己。
心中不安却愈发重了,冥冥中,仿佛有什么来势汹汹,眼看便拦之不住。
☆、远岚
转眼便是小寒,招娣裹了件牡丹纹镶兔裘的嫩红袄裙,捧着冒热气的烤白薯撞开了顾莫怀家的门。
小寒寒,冻冰团,深山尤如是。
顾莫怀早早起了,正坐在内室烤火,听见动静将将起身,就见一个团子似的小人儿滚进来,欢欣道:“阿怀哥哥!走!走!”
顾莫怀每到冬季便手脚冰凉,此时担心将寒气过给招娣,于是向她招招手,问:“到何处去呀?”
“阿哥自外头回来啦!”招娣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带了新衣裳,同好些吃食!”
招娣家中有两兄一姊,二哥前些年随亲戚一同下山做生意,平日里甚少返家,难得回来一次,招娣自然欢喜非常。
顾莫怀见她说得急,添了半碗温水递至她面前,“慢些讲,来,先喝口水。”
招娣乖巧接过:“谢谢阿怀哥哥。”低头抿了些水,迫不及待续道:“阿娘做了一盆子腊肉!还叫阿爹新杀了鱼,还有鸡!阿娘要我来叫阿怀哥哥,大家一齐吃才热闹的!”
瓯地近海,水产历来丰富,反倒是禽畜一类量少价高,杨楼村地处山中,与山下来往不便,村民虽能自给自足,涉及鸡豚狗彘,总还是紧缺,往往逢年过节,方可开一回吃戒。
顾莫怀近日休息不好,连带胃口亦是不佳,摆手道:“我已吃过了,你回去同你阿哥吃罢。”
招娣摇头:“不可不可,阿娘讲,定要叫阿怀哥哥过去的。”
“我当真吃过的。”顾莫怀道:“下回再去。”
他态度明确,招娣见说不动他,扁了扁嘴,一双眼自下而上睁得浑圆,透着股可怜气,也不说话,只是看他。
这一招果然有效,顾莫怀不多时便败下阵来,无奈道:“好罢。”
招娣一声欢呼,上前握住他一只手,迫不及待将人向外拖。
“阿怀哥哥,”她仰头望向顾莫怀,“我二哥这回上山,还带了一个姊姊,那姊姊说她识得你哩。”
“识得我?”
顾莫怀脚下一顿,心中蓦地打了个突。
他一个曾经的王府下人,连王府大门都未曾出过几次,此时隐身山野,何来旧识?
招娣家已遥遥在望,屋顶上炊烟袅袅,看在顾莫怀眼中,却多出几分不祥意味。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来人竟是画屏。
画屏乃是西厢那位过门时带来的大丫鬟,平日与东厢少有往来,不知为何竟会在此。
见着顾莫怀,画屏面色立时冷了,寻了由头向招娣一家告别,领他向村口走去。
顾莫怀曾险些害得她主子一尸两命,此时如何敢吱声?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村口,又向山下行了几步,只见拐弯处赫然停着一乘马车。
画屏面朝车厢福一福身,温顺道:“少爷。”
“来了?”
车中人甫一开口,便见顾莫怀猛然睁圆了眼,面上血色尽失。
那声音如金石相撞,珠玉相击,铿铿然泠泠然,本该悦耳非常,然开口自染七分寒意,令人闻之生畏。
顾莫怀周身战战,当即屈膝行礼,哑声道:“奴……请、请公子安。”
动作间,那人已下了车,深冬时节,他着一身雪白狐裘长身玉立,目如朗星,面若冠玉,分明有绝艳之貌,却带了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傲气。
此人正是王府大公子陆孟平的结发妻,前朝左相之子,司远岚。
☆、第三十四章
司远岚负手而立,一双眼清清冷冷,扫过面前的顾莫怀,点了点头:“你已非王府下人,毋须多礼。起来罢。”
“……是。”
顾莫怀起身,仍旧佝腰垂首,恭敬站着。
司远岚屏退了随侍,开门见山道:“你可知我此行何事?”
“回公子,奴……不知。”
“大公子受封广陵王,你总知道罢。”
“……是。”
司远岚冷笑。
陆孟平是府中庶出,并不受宠,幼时长于兵营,未及弱冠便随老王爷征战沙场。他性情刚直,在军中颇得人心,加之兵权在握,皇帝面上不表,实则忌惮已久。
此番封爵,倒不如说是释权翦翎,迫使他做个闲散王爷。
他这夫君,对外出生入死,于内恭良孝悌,却换不来半点信任与关爱,如今君不君,父不父,真真是好大的喜事,
思及此处,司远岚面色愈发阴沉,语气不善,道:“大公子与我尚未出京,小王爷便病倒府上,你可知外人如何嚼舌?”
“病倒?”
顾莫怀猛然抬头,惊讶道:“他病了?!”
司远岚眉心微蹙,却未发作,只“嗯”了一声。
周身焦灼愈盛,顾莫怀张了张嘴,只觉如鲠在喉,他自知失礼,但此刻已无暇顾及——“陆仲殊病倒”一事成了那鱼刺,强逼他开了口。
“敢问公子……”他大起胆子问:“敢问……小王爷他身染何疾,病、病况如何?”
“我如何晓得。”司远岚道:“太医道是心病……”他哂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看向顾莫怀,眸色沉沉:“心病自须心药医,只求他快些寻着方子,省得再有长舌鬼臆测大公子毒害兄弟,叫他平白屈受。”
画屏不知何时守在了他身后,见他一语终了,上前道:“少爷,山中萧寒,王爷在后头等少爷。”
“让他等。”司远岚冷道:“画屏,你究竟是哪家仆从,忘了自己姓的甚么了?”
“奴婢随侍少爷,自然是少爷家的仆从。”画屏也不怵,笑吟吟道:“只是王爷等您事小,此地确乎寒冷,少爷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司远岚轻哼一声,向后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一人,半边身子挡在树后,正探头探脑地朝他张望,与他目光相对时,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个温柔的笑。
他不做应答,复又转开视线,看向面前人。
顾莫怀沉浸在满心忧虑中,直至司远岚第三回唤他,方回过神来。
“我言尽于此,你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