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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本无情 (呼尔卿卿)


  在看清那封家书后,陆仲殊显见的一僵。
  顾莫怀始终默默观察他,自然将这异样收于眼底,却不揭穿,只静静等他回话。
  陆仲殊迅速调整了神色,抬手接过,笑道:“多亏你将它送还……今日风大,不若坐下用碗热汤?平心照此地特色,煨了罐佛跳墙,原是要晚膳给你送去,如此,便……”
  “陆仲殊。”顾莫怀打断道:“你无话与我说?”
  “我不是正与你说着么。”陆仲殊笑。
  顾莫怀目中沉沉,直看入他眼底。
  “……”
  对峙半晌,陆仲殊败下阵来。
  他抚膺轻咳,面上的笑意终于淡去,“我如实交代,你莫动气——你……先坐下。”
  顾莫怀不置可否。
  “……”陆仲殊轻叹一声,无奈道:“前月廿七,寄奴夜里忽起高热,三日不退。太医道是伤风邪,非岩上丹顶不能解。那岩上丹顶极难培育,宫中并无贮存,我便赴鸾沧山摘采,赶巧叫我寻着两棵,虽说途中受了轻伤,总算没耽误寄奴。”
  又是两声轻咳,他好歹忍住了,续道:“寄奴服了药,当夜便退了高热,如今已大好了,你不必担心。”
  寄奴安然无恙,顾莫怀面上却不见喜色,眼帘低垂,良久,忽然发问:“那你呢?”
  陆仲殊未料他会提及自己,怔愣道:“我?”
  “寄奴已大好了,我知道。”顾莫怀一手落于桌面,细细摩挲信上字迹,“你又如何?亦是大好了?”
  “我……皮肉伤而已,已痊愈了,疤也不见的。”陆仲殊不以为意,相较之下,他满心只有“阿凝主动关心他”一事而已。
  顾莫怀却不依不饶:“皮肉伤已痊愈了,肺腑内疾呢?”
  “那些,”陆仲殊大而化之道:“并无肺腑内疾,不过是在山中偶感风寒,有袁太医随侍调理,也将及无碍了。”
  “‘世子眼下已伤及肝肾,若要强留,百害而无一利’,这便是你所说‘将及无碍’?”
  “……”
  他来得巧,恰听见袁济之最后一句。
  陆仲殊无可辩驳,心下对袁济之一通好骂,面上却一副窝囊模样,闷声道:“袁济之常常危言耸听,你莫要当真……”
  “你为何不回京调养?”
  陆仲殊稍顿,唇角缓缓提起一抹苦笑:“阿凝,你当真不知么?”
  内室布了几只火盆,俱在窗下屋角,平心十分懂规矩,每日必挑开窗沿一道缝隙,使内室暖意融融,又不至憋闷。
  顾莫怀立于窗前,凛冽寒风直入肺腑,却难消胸中块垒。
  他深吸口气,微侧过身去,避开那道炽热目光。
  盆中火炭毕毕剥剥,恍若在耳旁炸响,他今日许是穿得过厚,此时周身焦灼难安。
  “你……”
  甫一开口,声音竟是嘶哑。他慌忙抿唇,重又酝酿一番,低声道:“……你本不必如此。”
  “我本该如此。”陆仲殊目光不错,只是痴望,眼底有痛意隐然,“阿凝,是我亏欠你同寄奴,如今,不过是——”
  “是什么?”顾莫怀突然扭头,直直看向他:“是偿还我,偿还寄奴?”
  他手指轻颤,气息不稳,声音却蓦地拔高,“你当世间诸事皆是一码归一码,我当年受的苦,而今你经受一回便算还清?陆仲殊,我竟看不出你这般天真,既然如此,我便明白告诉你:绝无可能!”
  那些话一旦开了头,便如开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当初我恬不知耻对你情根深种,是我猪油蒙了心,是以你瞒我欺我,百般玩弄于我,皆是我咎由自取。可陆小王爷,我纵便是对你情意似海,也总有枯竭之日。老王爷将你束足于府内五年有余,你道我为何再未踏入京城一步?
  “陆仲殊,你我之间乃是孽债一笔,永无还清之日,寄奴已顺了你们心意回府,你合该回京城去,安生做你的小王爷,而非于山野中与一介贱民纠缠不清……你叫我原谅你,哈,当真荒谬,我何德何能原谅你来?陆仲殊,小王爷,应是我求你,求你放过我,我只求你放过我!叫我在这山中自生自灭,你享你的富贵荣华,从此再不相见——于你便这样难么?!”
  陆仲殊与他相对,目光触及他发红的眼眶,不禁探手过去,欲为他拭去眼角湿润。
  莫哭,莫哭。
  他心如刀割,却不知是因为这番话,还是顾莫怀眼中那几滴泪。
  如此僵持许久,陆仲殊勉强寻回一缕神志,缓缓问:“这便是,你心中所求?”
  他张了张嘴,艰涩道:“你心中所求,便是,要我,放过你,要我,不再与你、纠缠……?”
  顾莫怀不答,飞快眨落几颗泪珠。
  陆仲殊见不得他难受,哑然一笑,一点头,道:“我明白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风,他自床头拿过大氅,轻轻将人裹入,系紧襟口绸带,垂眸莞尔。
  顾莫怀叫他这一番动作看得失神,恍惚觉得,他面色比那雪狐大氅犹要白上三分。
  陆仲殊见他反应乖顺,便为他细细理好鬓发,指腹掠过他面颊,颇留恋地摩挲了片刻。
  顾莫怀向后撤去一步。
  陆仲殊动作微顿,继而自然地收回手,道:“外头风大,我送你。”
  完全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十分乖觉。
  顾莫怀避开他那双手,与他四目相对时,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心虚。他不敢再看,忙垂下头去,匆匆离开。
  陆仲殊立于内室,直至目送他离开院门,那面具一般的笑意方悉数淡去。
  “平心。”
  “奴婢在。”
  “下山传令,备好车马。”
  陆仲殊话至此处,到底不堪忍受,俯身狠咳起来。
  平心大惊失色,扑上前道:“世子!”
  陆仲殊胡乱一摆手,强道:“咳……备好车马,本王……咳…今夜子时,下山……回府。”
  “或许当真是病得重了。”他一手抚膺,心下暗道:“若非如此,又怎会心痛如绞,求死不能?”

  ☆、第三十一章

  月上中天。
  顾莫怀仰卧榻上,眼中已是酸涩,却毫无睡意。
  左右无人,便连窗扇亦是紧闭,月华透过油纸朦胧而入,照亮了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复杂神色。
  他一手微动了动,缓缓抚上心口——痛意密密匝匝,叫人无法忽视。
  这感觉并非他初次体味,早些时候,陆仲殊初入庖厨,因刀工不善时常受伤,有一回包扎不及,被他抓个正着。
  那时便是如此,未及开口,心头已是细密的疼痛泛起,令人措手不及。
  而这病症仿若洪水猛兽,来了便轻易不肯罢休。及至后来,陆仲殊下山又上山,面色时常苍白,咳喘不止,显见地消瘦下去。
  他的心便似与这人系在了一处,分明咳得眼中泛泪的是陆仲殊,却如社日春鼓,声声落在他心上。
  顾莫怀转过眼去,望向烛台旁一柄篾刀。
  不知何时起,陆仲殊便揽下了为他砍竹制篾的活,连带着每日三餐,道是不能看阿凝吃苦,“往后得将阿凝好生供起来才是。”说这话时,他将将削好一捆篾条,掌心起了水泡,被顾莫怀硬起心肠无视了,也不见他抱怨。
  当年他陆仲殊在京城何等恣意、何等目中无人,如今为他低声下气,受如许多的委屈,若说还债,也合该够了。
  更何况……
  顾莫怀垂下眼帘,终于认命一般,发出一声轻叹。
  罢。待天明之后,备一份早膳给他送去罢。
  鸡鸣喈喈,风雨凄凄。
  屋外雨势如倾盆,淹没天地间一切声响。
  次日,顾莫怀起了大早,装了整食盒的粥点,来在陆仲殊家门前。
  尚未叫门,手便顿在了半空。
  但见那院门之上,沉沉落着把锁,自门缝间望去,院中空空落落,静寂不似往日。
  顾莫怀向后撤步,踮起脚来,试图看清门后光景,然那院墙高耸,挡了个严实。
  正值辰时,昨夜又是大雨,路面泥泞,他能到哪里去?
  顾莫怀在门口等了半晌,眼见着食盒中热气渐消,只得转身离去。
  今次不成,便待下回罢。
  他如是想,早膳只草草动了几筷,神思始终记挂着一墙之隔的那道门,每有人声,便要隔着篱笆望一眼。
  然而直至酉时,那锁始终未起,那人亦不曾登门。
  不止如此,第二日、第三日……那之后,顾莫怀日日赶早备好早膳,陆仲殊却再未露面。
  铜锁已落上一层薄灰,经过几日风吹雨淋,隐约生出点铜绿来。
  第十日,顾莫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仲殊此一去,怕是再不回返。
  而他与陆仲殊,是当真遂他所愿,此生不复相见了。

  ☆、第三十二章

  “阿怀,阿怀!”
  顾莫怀恍惚回神,手中木铲磕在锅沿,笃然一声。
  空中漫开一丝焦糊味,他扬声应了一句,手上慌忙翻炒起来。
  “你这是煮的甚么?”招娣娘推门而入,朝锅中望了一眼,“啊唷——这股子苦味,快快,舀瓢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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