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部族对上吐蕃这样的庞然大物,就是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胜负几许。胡荣生要真借了这钱,怕也是有去无回了。
胡荣生沉吟片刻,问道:“南诏能上战场的有几人?”
“三千。”
“施浪诏呢?”
“两千。”
书房内一片静默,无人再接话。
一共五千人,这不是打仗,这就是去送死。
胡荣生轻轻叹息着道:“钱我能借给你,甚至还能帮你筹集粮草,可你要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打。以目前来看,你的胜算……不大。”
“何止不大,简直就是没有。你有五万人说不定能冒险一战,五千人?”哥舒柔一哂,“你干脆要点钱多买几口棺材吧!”
话糙理不糙,虽说不战而降是很孬,但以卵击石亦不可取。越王卧薪尝胆,文王含泪食糜,哪一个不是忍得一时才成就的大业?
怒桑儿瞪着她:“五千又如何?哪怕站到只剩我最后一人,也绝不做他人座下犬!你们大誉的王爷和丞相,跟蒙罗钿勾结了,现在自顾不暇,还来劝我?”
此话一出,几人勃然变色。厉渊更是霍然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诘问怒桑儿:“哪个王爷,哪个丞相?”
他面色黑沉,如有阴云凝聚,瞧着实在有些可怕,少年缩了缩脖子,回道:“瑞王,严相。蒙罗钿的使者是蒙罗钿的二皇子,他亲口说的,还给我看了……”他比划了个四四方方的框,“盟书。上面字看不懂,但有手印。他说吐蕃已经和大誉未来的皇帝结盟了,共享这天下江山,我就算现在不降,以后也是要降的。”
这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却来得着实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厉渊怔怔坐下:“他竟然与犬戎人勾结……”
屋中再次归于寂静,每个人都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谢卿其实不如何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看众人脸色,也明白这是件十分严峻的事情。
杨庭萱道:“冉元白成了陇右节度使,掌控陇右兵力,若与吐蕃大将呼延廷里应外合,直取长安也不是没可能。”
他这想法太可怕也太惊世骇俗,胡荣生想象着那画面,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怪不得蒙罗钿要舍近求远,在陇右开战,恐怕就是看中那里离长安近。瑞王他如此卖国行径,简直比造反更可恨啊!”
杨庭萱低落道:“大誉瞧着固若金汤,其实已是风雨飘摇,这世道怕是要乱。”
“所以你到底借不借钱给我?”
唉声叹气一番,怒桑儿又捡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此后借钱种种,如何借,借多少,都是私密,谢卿几人不便在场,便告辞各自回屋了。
谢卿与厉渊屋子相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等厉渊到了房门口,就要推门入内,谢卿出声叫住了他。
“姐夫……”
厉渊推门的动作有丝迟缓,却并没有停下看他。
“很晚了,睡吧。”
谢卿忍不住朝他走了两步:“你先别走,你之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他望着厉渊的目光存了一丝希冀。
厉渊感受到了这股灼热,他紧了紧手指,仍旧没有看谢卿。
“你让我……想一想。”说完,人已踏进屋里,不给谢卿追问的机会便关了门。
第三十七章
想一想,那总还是有希望的吧?只要有希望,谢卿就心满意足了。
厉渊要是真不喜欢他,就该像以前那样言辞拒绝,冷冷把他推开。说要“想一想”,就证明他对他并非全无感觉。
谢卿那个美的呀,翌日清早一扫阴云,蹦跶到哪儿都一脸灿笑。
胡荣生为他们四人准备了崭新的马车,用得上用不上的一应器具都塞得满满当当。虽说爱州离罗伏州已是不远,但他还是像个老妈子一样小心叮咛着谢卿,让他一路多加小心。
“要是你姐夫对你不好,你就来找我,我总是养得起你一张嘴的。”
谢卿睨着他:“来给你做小厮吗?”
胡荣生夹了夹眼,一脸意味深长:“来给我暖床。”
谢卿大为不屑:“得了吧,你活儿也不咋样。”转眼看到厉渊来了,他眉开眼笑地便又凑了过去。
胡荣生愣在原地,被他这句话伤得不轻,半天突然回过神来:“欸你这‘也’字什么意思?”
谢卿甜笑着凑到厉渊跟前:“姐夫,昨晚睡得如何?”
厉渊系着腰间雁翅刀,听闻胡荣生的叫喊,低头道:“人家叫你。”
谢卿一眨不眨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而灵动:“哪里来的‘人家’?我眼里只有姐夫,耳朵里也只听得到姐夫的声音。”
他这样一张脸,又如此甜言蜜语,一般男人哪里受得了。不过可惜,厉渊并非一般男人。
谢卿只觉眼前一暗,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掌便盖住他的眼,他还没来得及黏着这手蹭上两蹭,对方便把他撇到了一边。他眼前天光乍亮,再回头,厉渊已拱着手与那胡荣生作别。
“多谢胡兄款待,山水有相逢,就此别过,胡兄不必送了。”
“一路顺风,到了千机门,记得给我捎封信。”
哥舒柔从马车里探出头,一番张望:“那个南诏鬼主呢?”她性格一向大大咧咧,说话便也不太迂回。
胡荣生道:“他赶路赶得辛苦,昨晚又同我说了许多话,天快亮了才睡下,这会儿怕是还没起来呢。”
怒桑儿不仅与他说了许多话,更同他吃了许多酒,边哭边抱着他数落那四家意欲归降吐蕃的部族,他那两个随从劝都劝不住,最后没办法,只得在他屋里和他一道睡了。
整得他倒是一晚难眠,眼下都青了。
“你真要借钱给他去打仗吗?”哥舒柔还没说什么,旁边又窜出颗杨庭萱的脑袋来。
“他曾救过我一命,没有他便没有我,如今他有了难处,我说什么也是要帮的。”说这话时,胡荣生脸上并不见为难忧愁之色,唇角甚至啜着淡笑,瞧着便像是要去做一场寻常买卖,再自然不过。
谢卿上了马车,就听见杨庭萱在那里边叹气边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他听不懂,当对方在念经,掀了车帘,看到厉渊还在那里和胡荣生说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胡荣生不住点头,完了还同厉渊作了一揖。
谢卿看到厉渊走向马车便放下了帘子,没多会儿,马车动了起来。哥舒柔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杨庭萱拿出胡荣生送的书来细细翻看。谢卿本也想睡会儿,可总是心绪不宁,一闭上眼就想到许多事情,他索性也不睡了,一路拍开挡道的肢体,摸到了正在驾车的厉渊身边。
“姐夫,我来陪你。”他紧靠着厉渊,将脑袋歪在对方肩膀上。
微风徐徐,道路两旁一派初秋景象,树叶开始泛黄,空气中也有了些许凉意。不太热,也不会太冷,正是最舒适的季节。
“大誉以后会如何呢?”
厉渊一愣,侧目看向枕着自己的谢卿,却只能看到他一双轻颤的睫羽。
有些事,他并非全然不懂。有时候厉渊甚至觉得,谢卿心里其实比谁都要明白。
“不会如何。等将杨公子送到千机门,我们就回巫州,回到馨儿身边……还像以前一样。”
谢卿知道他这是在安抚自己,心里甜蜜过后,又觉得酸涩:“你别瞒我了,小白脸之前还说大誉怕是要乱呢。我不要紧,可馨儿怎么办?我小时候家乡闹个灾荒都要卖儿卖女,一旦大誉不再太平,馨儿怕是要尝尽颠沛流离之苦。”
厉馨还那么小,从小没了母亲,太平日子没过多久就要饱受战乱疾苦,实在让他心中难忍。如果可以,他真想用自己的寿数去换厉馨快快乐乐,太太平平的长大。
厉渊静了一瞬,声音更坚定几分:“不会,有我护着你们,绝不叫你们吃那些苦。”
这头几人再次上路,眼看就要抵达千机门。那头冉元白累死宝马两匹,终是在三日内赶回了长安。
他于金銮宝殿内授节,成了新的陇右节度使,谢过裕安帝,道自己绝不负皇恩,便要退去。
刚出大殿,便叫一个小太监拦住了去路。
“请冉大人偏殿一叙。”
那小太监冉元白识得,正是太子盛琸身边的贴身伺候。他一颔首,随着对方去了。
千里路程,他花了三天便赶了回来,身上又带着伤,此时脸色并不好看,苍白中像是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一双薄唇都泛着乌紫。
到了偏殿,小太监给他开了门便候在了门外。冉元白兀自踏步进去,殿里安安静静,燃着烛塔,醺着香炉,只在一副山水屏风后有些许响动。
他缓步绕过屏风,便见盛琸一身月白衣衫,斜倚在罗汉榻上,支手撑着额,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冉元白站在离他一丈的地方,凝视着对方宁静的面容看了许久,直到殿里烛火摇曳,油灯里爆出一声小小的炸响,不知是哪只不要命的小虫投了进去,盛琸被这声惊醒,眉头逐渐蹙起,眼看是要醒了。
冉元白这才缓缓跪下,轻声道:“下官冉元白,参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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