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你和胡大哥是不是有什么旧日恩怨?”
谢卿看他一眼,又看回脚下地面。
“不是。”
“那你为何从看到他起就愁眉不展的?”
“因为……”谢卿一下听了脚步,纠结地脸都皱了起来。
杨庭萱纯良无害地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卿瞅着厉渊离得远了,这才让杨庭萱附耳过来:“他是我以前的相好。”
杨庭萱猛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置信,有好像难以理解。
“你,你到底有几个相好啊?”
读书人最重礼教颜面,杨庭萱这样的世家子弟在长安上青楼都是去和知都娘子吟诗作画的,皮肉享乐那是下等娼妓纨绔子弟才会沉迷的,哪里见识过这样混乱的男男关系?
谢卿耸耸肩:“没数过。”
他哪里知道从安北到安南,横跨整个大誉,竟也能被他碰到老熟人?
第三十五章
胡荣生此人,出生商贾世家,到他的时候家里生意难做,其实已有些没落。他却是个不甘平淡的,早些年走南闯北做买卖,什么赚钱做什么,将南边的货卖到北边,再从北边运货回南边。靠着过人的胆识与精明的头脑,近年来不仅垄断了安南的皮货生意,更是将家底翻了几番,坐上了安南首富的位置。
大概四五年前,他生意刚起时,凡事还需亲力亲为,跑商也不例外。从南到北,少则俩月,多则数月,都是风吹日晒这么吃着大锅饭走过来的。辛苦这么久,无非是想将货物运到目的地卖个好价。等将货物脱手,得了货款,他便也可以放松一下,休息几日。
安北贫瘠,能去的地儿就那两个,谢春楼是胡荣生最常去的地方之一。
谢春楼开在安北,是大誉与回鹘接壤的地方,楼里有汉女也有胡姬,更有个相貌不错的小倌。胡荣生其实不喜欢男人,他喜欢女人,肤白貌美身段婀娜的女人,可耐不住谢卿实在可怜。
谢卿性子倔,不服管教,动不动就要被辛妈妈像牲畜一般关在笼子里。辛妈妈实在气急了,还会将笼子拖到厅堂,将他最狼狈虚弱的一面曝在众人眼下,供大家取乐耻笑。
胡荣生看不下去他们如此糟践人,便点了谢卿几次牌子,走时还会塞他一些东珠金叶之类的小物件,让他存做私房。
他在的几日,谢卿日子是要好过点的。可胡荣生也不过是个停留不了几日的过客,等他走了,谢卿手上的那些东西便会被辛妈妈搜刮一空,他依旧过得不如猪狗。
胡荣生一年来个两三回,两人就算没什么感情,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对方虽说也是觉得他可怜才会对他多分善意,但好歹是拿他当人看的。谢卿对他心存感激,后来两年对方渐渐不来了,他有时想起这么个人还会生出些失落。
谁能想到,两人竟这样猝不及防地重逢了。
还是在厉渊面前。
谢卿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踏实,就想趁着晚饭前与胡荣生沟通一番,也好让他席间说话有点分寸,别什么话都往外倒。
他偷偷摸摸出了门,请院里伺候的女婢领他去见她家主人。
女婢倒是和气,没问什么便领他去了。
胡荣生现在生意繁忙,虽说不用自己跑商了,但一日也难有清闲的。
小厮来报时,他正在书房对账,听到是谢卿来了,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
他到偏厅时,见谢卿背对他站着。
他笑着上前:“卿卿……”
谢卿闻声回过头,他洗了个澡,还换了身干净衣服,虽说脸上仍有些疲惫憔悴,但也是十分光彩照人的。
胡荣生眼中透出些怀念,谢卿却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变了脸色,踏着重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卿卿你这是做什么?”胡荣生无措地一再后退,最终后腰抵在了一张桌子上。
“别叫我卿卿,我现在是谢九郎,叫这么亲热做什么?”谢卿抓着他不松手,“我警告你,等会儿饭桌上你可别乱说话,不然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他疾言厉色的,胡荣生怔怔看他半晌,却不怒反笑。
“你一点没变。”他轻笑着,全然不在意谢卿的无礼,“看来是过得不错。你那姐夫,怕不是真的姐夫吧?”
他也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说得露骨些,两人有没有睡过他一眼便知。谢卿对他姐夫如何,他都不用一眼,只消半眼就知。
他以为厉渊和谢卿是怕别人非议,这才瞎编了个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好引人耳目。
谢卿摆手,异常实诚:“是真姐夫。睡过才知道是姐夫的。”他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你姐姐呢?”胡荣生抚了抚前胸的褶皱,坐到了他边上。
谢卿执杯的手顿了一瞬才接上:“死了,家里人都死了。”
胡荣生静了一静,谢卿之前有次无意中跟他提起过家人,瞧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的时候眼里却闪着光。
他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注意到了谢卿左手上的伤。
“欸你这手怎么了?伤着了?”
他想去碰,谢卿一下避开了:“别碰。被门夹的。”
只要是自己不想说的事,他就能面不改色一丝停顿也无地扯谎圆过去。胡荣生知道他脾气,脸上明摆着不信,却也拿他没办法。
两人聊了盏茶的功夫,谢卿再三叮嘱胡荣生等会儿用饭切不可乱说话,莫再叫他什么“卿卿”。胡荣生连连点头应是,差点指天发誓这辈子都只会叫他“九郎”。
到了晚饭时,他二人一同入座,厉渊等人稍后才来。
哥舒柔一见他便道:“九郎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让小白脸去叫你,看你不在还以为你去哪儿了。”
谢卿道:“我饿了,走得比较快,反正你们有脚,自己也会过来,就不等你们了。”
他说着话,一直在瞧厉渊的神色,却什么也不能从对方那张淡漠的脸上看出来。
“看什么?”察觉到谢卿的盯视,厉渊坐下时直接问出了口。
谢卿哪敢说我在看你有没有吃味,连忙低头抓起桌上筷子,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这一餐饭,胡荣生果然没有乱说话,桌上话题也根本不在谢卿身上。他说起了近来大誉百姓最关心的一件事——陇右的战事。
“犬戎人当真无信,这才几年就打过来了?要我说这次就该狠狠教训他们一顿,打进他们首府逻些城,绑了那蒙罗钿,叫他知道我大誉的厉害!”
杨庭萱道:“陇右节度使既已阵亡,陛下准备派谁去接这烫手山芋?”
接住了,这就是果腹的美味;接不住,不仅烫的满手包,还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胡荣生替下手位置的厉渊续上酒,接着道:“这人倒是名不见经传,没什么建树,履历也浅,这些年全靠严相宠信,瑞王扶持,才到了如今位置。说来奇怪,前陇右节度使是太子的人,这次不知为何竟将他推了上去。他要是建了军功,瑞王可就风光了,别的不说,对太子的储君之位,终究有弊无利。”
他这么一说,桌上几人都有了大致轮廓,一个个神色微妙起来。
“你说的这人,该不是冉元白吧?”哥舒柔道。
“正是此人。怎么,姑娘识得他?”
哥舒柔冷笑:“有幸见过两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卿一听冉元白的名字都觉得手疼,他见胡荣生酒杯空了,就去给他倒满:“吃酒吃酒,你一个经商的妄议什么朝政?”
胡荣生举杯:“这不是拿你们当自己人嘛。”
他聊得尽兴,喝得就有些多。
“厉兄,卿……九郎是个好孩子。”他冲厉渊敬了敬道,“你可要好好对他!”
厉渊没说话,回了一敬,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谢卿简直想拿桌上蹄髈塞胡荣生嘴里。
这是在干什么?嫁女儿吗?
叫他别乱说话别乱说话,吃醉了酒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胡大哥也有些醉了,不如就到这里吧。明日我们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这本是主人家说得话,谢卿看实在不行了,只能越俎代庖。
别个还没反应,厉渊倒是先放下了酒杯。
“那就散了吧。”
“欸……”胡荣生还想留人,刚发了一个音,被谢卿凶狠至极的回头一眼瞪得酒都醒了三分。
他只得讪笑改口:“走好。”
谢卿回了屋,坐凳子上歇了片刻。四周渐渐静了,他整个人却开始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看了眼屋外,明月当空,是个好天。他决定去敲厉渊的门。
四个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厉渊就住他隔壁。谢卿出门拐了个弯,就到了厉渊门外。
他在门口伫立许久,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敲响了门。
“姐夫,你睡了吗?”
他等了半晌,没听见厉渊回他。撅了噘嘴,又敲了回门,这回敲得更响了。
“姐夫,你不开门我可就叫了啊。”
他清了清喉咙,作势就要开嗓,那头厉渊再装不了睡,骤然拉开了房门。
他垂头看着谢卿:“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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