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惶恐和风雨,但所有忐忑都在这温婉小巷里平息了。谢临看着陆有矜,在这一刻,他的心踏实的悄然落定。他在无意中找到了最中意的落脚之地——一个连名字都忘记的男子的家。
但谢临并不觉得名字是一个重要的事儿,他的信任迅速而盲目,这人不同于表哥的温和,也不同于沈均的洒脱。但他知道,这个男子一定是个很温暖的人。
也许是知道他从北漠而来,也许是听他说过关于小马的事儿,也许只是一起爬山时他听自己的话捧了一把水喝,也许是因为他的住处是这么的安详温暖,能让人闻到晚饭的香气……
陆有矜的宅子到了,门前青石板下是潺潺的清溪。当谢临进了正厅,却吃了一惊,这个不算小的宅子竟然空无一人,别说主事的妇人,竟连个粗使小厮都寻不见。
谢临沉吟片刻,疑惑道:“夫人呢。”
陆有矜提起茶壶,在茶杯里续上温水。看了谢临一眼道:“我还未娶妻。”顿了顿又道:“平日有个阿婆,逢三会过来收拾。”
他倒好两杯茶水,坐在椅上:“家父病故前并未来得及给我说门亲事,家母对此事又不看重。如今我一人在京里,更无人张罗了。”
谢临心绪已经平静,浅浅一笑,和陆有矜说上话:“这便奇了,你的年纪正该娶妻。按理说做母亲的不应早就盼着抱上孙子,怎会无动于衷呢。”
陆有矜道:“我母亲从未向我催促过此事,她很淡然,曾对我说娶妻还是娶一个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女子,日后才更顺心。”
谢临倒是对陆有矜未曾谋面的母亲刮目相看:“你母亲这么说真是难得——也真巧,一样的话,我舅舅也对我说过。”
陆有矜微微一笑,只说了两个字:“难求。”
谢临接过冒着热气儿的茶杯,这一天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而现在,他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喝茶。
谢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叶,奇道:“这是从哪儿取得水?”
“城北渠。”
“附近的住户坐地起价,一坛水要卖到五两银子。不曾想你对茶水还颇讲究。”谢临看陆有矜不像花大价钱买水喝的人。
“我可没那么多银子挥霍。”陆有矜端起茶杯:“这水不是我花高价买的,家母就在渠旁,每月都遣人为我送上一坛。”
“令堂既也在京城,为何不和你同住呢?”
“家母在城北置办了医堂,为人寻医问药。”陆有矜想就这么不到半个时辰,家底就不知不觉得给他兜了个尽。
谢临含笑点头,把茶水一点点饮尽。
时值仲冬,夜色便已沉下,朔风吹动窗棂,陆有矜把桌上的烛台点亮,再笼上灯罩。
谢临看看陆有矜,拿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上一杯,眨眨眼睛道:“你的待客之道不会只有清茶一壶吧。”
他这几天满腔心事,今日早上只勉强吃了些东西,早已饥肠辘辘,只能靠喝茶充饥。自己是多讲究的一个人,喝茶从不过三,如今却已经一连气儿的喝了八杯,偏偏这没眼色的人还不知让自己吃饭。
陆有矜生出了逗弄心思,悠悠然一叹道:“要做饭的水都给你泡茶用了。”他上前掂了下茶壶。带着无奈的笑意:“看,被你喝个精光。”
“你……”谢临一脸绝望,愤愤地端起茶壶,看来今天在这儿是甭想混上饭了,只能……再多喝两壶水了
夜色迷离,渐渐安静。巷子里几声犬吠传来,听得格外清晰。陆有矜倚在窗旁,烛火勾勒出他的身形。像是在等候什么。
小巷中传来一阵儿长的吆喝:“买馄饨喽——”
陆有矜把窗子支起,有凉凉的夜风倏然吹进。他侧头看了谢临一眼,笑着说:“喏,馄饨来喽!”
多年后,谢临依然没淡忘今夜陆有矜烛火里的卓然一笑。这是他第一次,贴近他的温暖。
谢临也跑到窗旁往下张望,听陆有矜极熟稔地和那人招呼:“老赵,今个儿怎么来的晚了。”
“哎呦,官家的人正气势汹汹在外面搜人呢。好几个坊门都提前关了,卖完这几碗馄饨我也要赶回家呢!”
陆有矜点下头道:“要四碗馄饨。你也趁早回去吧!”
朦朦月光映照着石板下缓缓流淌的清溪,薄雾缭绕着安静的小巷,一个长杆像变戏法一样伸到了窗前,长杆上的挂钩上有一个竹篮,陆有矜放四个碗进去,杆子再伸上来时,里面就是冒着热气儿的四碗馄饨,肉香四溢,极为诱人。谢临低赞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四碗馄饨一一端出来。陆有矜把铜板放在竹篮里,老赵把杆儿收回去,推着小车,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之中了。
只剩谢临瞪着惊奇的眼睛在窗口发呆,陆有矜把窗户合上,推一把谢临道:“去尝尝馄饨吧!”
馄饨是极好的,面皮薄而肉质细嫩,汤味里满是肉的鲜香,却无半点油腻。只是一个碗里只有几个馄饨,压根不够两个人填饱肚子。还好陆有矜要了四碗,两人在烛灯下吃得大汗淋漓,虽然谢临先前已经喝了不少的茶水,依然撑着肚子把馄饨的汤喝了个精光。
陆有矜淡淡问道:“我的待客之道怎么样?”
“不错!”谢临撑着肚子躺在了椅背上,舒服到眯起眼睛。
他又哼哼唧唧道:“就是馄饨少了点,下次他再来,你备个大点儿的碗会不会就……”
“没用。”陆有矜一脸认真:“知道方才为什么叫他赵老八——这个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不管用碟用碗还是用盆子,他都每碗盛八个馄饨。”
陆有矜喝了一口汤道:“你不是爱吃赵老八的馄饨么,这条巷的尽头有个桥,桥西边就有他的店儿,就叫西桥馄饨店。离这儿不远,你要想吃今后可以去。”
“原来那家店是他开的呀,我知道这个店!”谢临笑起来:“京城里的饭馆我少说吃了大半,像踏云阁,归林楼,吉香居……”
“这些倒还罢了,那个馄饨店儿其貌不扬的,你怎会知道?”
“是沈均告诉我的。”谢临略一迟疑:“但他还没来得及领我来,就出京了!”
“你们还挺会找地方——这店可够隐蔽的,若不是我住这儿,我定不会知晓。”
“我最喜欢找吃的地方了。”灯火很暖,夜又很静,谢临的肚子也很饱,他已经忘记了明日要面对的事情,开始专心的和陆有矜聊天:“很多不起眼的小店儿都是祖传的手艺锅底,一般门口支着一口破大锅的,剁肉的案板陷进去一个坑的——这样的店儿,你进去,准好吃!”
陆有矜被他独特的识馆绝技逗笑,笑着笑着,他停下了。他看到谢临的眼睛里有一盏烛火,烛火旁清晰的映出一个小人儿的倒影,那个小人儿就是自己。陆有矜心里一动,问道,“冒昧一问,你从出生起便始终在京城?”
谢临迷蒙地望着他,“是……是啊。”
陆有矜沉吟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少年,总给他异于常人的感觉。
在京城,只有名士权势的爱好让人趋之若鹜,只有一掷千金的店铺才能让人驻足。
没权势的人不配在京城得到关注——即使他可能拥有别的技艺。平凡的幌子不配让人留恋——即使他妙语连连。廉价的小店让人不齿——即使那是小店主用心熬出的一锅汤。
十几岁,应该已经要习惯人与人之间淡淡的虚伪和无耻,并把这当成正常的人情往来。十几岁,要让自己并不尊贵的情趣成为秘而不宣的私密,要不然是跌面子的事情——比如吃了小店的馄饨,比如买了不知名的毛笔……
陆有矜从不用京城人的标准评判事物,所以他发现了那个幌子,所以他去拔剑,也正因如此,他才孤独——直到今夜,他发现原来这个京城里,还是有同他一样的异客,在陪着他。
陆有矜看着谢临,想了很多很多……却在烛火中眼里含着笑,问道:“那你吃的馄饨好吃么?有没有人和你一块儿吃?”
“都没有今晚的好吃。”谢临轻轻一笑:“表哥是不会陪我吃的。他吃得很精细,对菜品,环境,碗筷都很讲究。他是绝不会在长条凳上坐下来喝一碗馄饨的,不过还好有沈均,噢,就是我的好友。可惜,他也离京了……”谢临脸色一黯,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好似只是一个人夜间的絮语。
表哥,好友,离京……电光火石间,陆有矜心一颤,似乎想到了某个人,但夜风如此温柔,让他的思绪只剩下迷醉。
“我可最爱到处找饭馆了!雅的俗的,南的北的,我都想吃……”陆有矜说着说着,自己停住了。他不知道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又转而一笑道:“在北边的时候,风吹沙打的,喝个酒都能喝出沙子。”
谢临笑了:“那会不会喝着喝着都哑了,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道是喝多了说不出话呢,原来是沙子把嗓子眼儿堵上了哈哈哈哈……”
谢临被自己想象的场景逗得前仰后合,陆有矜被谢临的笑逗乐,忍不住趴在了桌上。
噼啪一声,烛花爆了,陆有矜揭开灯罩,剪去上面的烛芯。刚才嬉笑的时没察觉,此时方觉夜竟如此安静。巷子深处传来一两声清晰可闻的犬吠,夜风吹过树枝,无数黄叶窸窣坠落,风摇树影,这一切都更显出长夜的寂寥。谢临就在这风摇树影之时静静的望着他,一盏孤灯,两人独对,陆有矜移开视线,把灯罩笼在瑟瑟可爱的烛火上,再把剪刀上的未熄的火星擦拭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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