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笑道:“圣人明晏。”言毕,她伸手试了试李泱面前煎好的茶,转而蹙眉道:“凉了些,泱儿身子弱,茶也不宜多饮,撤了罢。”
一旁的侍儿上前撤下那茶,换上早就备好的汤饮。李泱心知李祁欲借此让他退席,却又不肯让李玚因着此事对李祁更添恶感,正欲开口,却见麟德殿外有一内侍款步进来禀告道:“启奏圣人,吐蕃来的使节已到了龙首原。”
【柒】各有千金裘
小黄门口中的吐蕃来使是吐蕃的大相,名唤论勃藏,被通事舍人周宣亲自安排进了四方馆住下后,于次日薄晚与今日在中书门下当值的宰臣刘宏词、谢洵于中书相见。
论勃藏教往四方馆去请他的小黄门领到中书门下时已快至掌灯时分,见到两个紫衣人立于厅外等候。他打量着迎在外间的二人,但见前面那个紫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姿态板正,面相却是清癯,不像个国朝宰相,竟似个寒窗多年的读书人,想必便是来时那黄门官说的刘宏词刘相公。倒是后面那个紫衣人十分年轻,等走上近前瞧清那人的面目,略略一怔,诧异道:“敢问这是哪位相公?”
因刘宏词身为吏部尚书,身份尊过本官为中书侍郎的谢洵,此番见那大相越过自己去问谢洵,不免面上有些难堪,然却不肯失了气度,遂笑应道:“这是我朝中书侍郎谢洵谢子望。”
谢洵闻言欠身致意,却听论勃藏叹道:“遍观我国,再无如谢相公一般殊色的臣子,天朝上国着实大观。”
分明是轻佻无礼之言,却教论勃藏面上真切感叹带的说出几分真心来,刘宏词既知论勃藏之前的言辞是教谢洵的容貌所惑,所引出的不快便一扫而空,忍不住笑着接口道:“大相不必惋惜,须知纵是我朝,亦再寻不出第二个谢相公了。”
谢洵为人面上素来谦和,见论勃藏接下来的话笑盈盈地不卑不亢且言辞知礼,便安然立于刘宏词一侧默然不语。在论勃藏同刘宏词寒暄过后,待要往中书门下的偏厅去时,谢洵抬了眼睫,忽然开口道:“其实大相不必惋惜见不着美人。我大楚民殷国富,倾城之人更不知凡几,总能教大相带回一个去的。”
论勃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肃了神色,正色道:“谢相公说笑了,我朝正在国丧,按制是不得娶妻纳妾的。”
谢洵心下了然,重新垂下眼去,随着刘宏词进去了。
这自吐蕃来的大相是往长安告丧来了。
一时宾主跪坐于中书门下厅内的坐椅上,刘宏词亲自为论勃藏斟了一盏热茶,率尔开口笑道:“昨日大相才到长安,想必舟车劳顿,故我等不敢相扰。今日仓促奉圣人之命邀大相到这中书来,未及备好酒馔待客,还望大相不要怪罪。不知大相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论勃藏果然道:“贵国的永安长公主去年四月丧了夫婿,按理是要归国的,可长公主与我国如今的赞普钦陵两厢情愿,已然做了钦陵赞普的末蒙了。我国许多老臣觉得委实不成样子,皆上奏反对。赞普与他们争执不下,便索性遣我带了牛羊和银器玉带来长安,问一问贵国陛下的意思。其实按我们赞普的意思,是能说动朝中的相公们向圣人进言,留住永安长公主在吐蕃。我来时已然命人送了些吐蕃当地的物什给诸位相公赏玩,还望相公们不要嫌弃。”
他如此这般将来意说得清楚,刘宏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洵,却见谢洵默默地饮了一口茶,无甚要说话的意思。
刘宏词心下不免有些微妙起来。
前朝李蒨铲除权宦姜贞吉后,将历来只任用宦者的知枢密一职给了冯昭辅,内里的缘由无人不知。而如今内侍省的长官郇弼为人处事谨小慎微,且李玚亲政以来虽文托冯昭辅与杨公赡,武赖鱼延年与几位高阶将军,事无大小悉以咨之,黄门一事却是慎之又慎的,不但连颁了三道限制内侍掌权的法令,还承昭宗山林,将历来只任用宦者的枢密院彻底改成了任用士人之处。如此一来,掌管文书的枢密院俨然成了另一个翰林院。
历经数朝的内外朝争斗以宦者式微结束之后,外朝曾经被隐忍下去的矛盾也渐渐被推到了明面上来。
如今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倘若谢洵一直如现在这样不做声也就罢了,可刘宏词与谢洵同朝为官数年,对他的脾性再清楚不过。谢洵天生便是个刻薄人,偏生对外人待之以礼,教人从明面上挑不出半点错漏,还要感叹一句谢相公的好姿貌。若非刘宏词从前吃过他的亏,怕是也要教他面上的温良给瞒过了。
刘宏词惊诧于谢洵的手段,却也畏惧于他的年轻——谢洵拜相之年,也不过堪堪二十九,虽说有圣天子格外厚爱的缘故,却也因着谢洵的才学。如此人物,想必他们若非政敌,他也不必如此费心。
但那决计是无法可解的。
谢洵是陈郡谢氏之后,因其父亲做官才举家迁至长安来的,后面靠的是太傅杨公赡的弘农杨氏,与他这等草莽寒门本就不是一路人。况且陈郡谢氏如今出了谢懿这个皇后,与当今圣人的舅舅冯昭辅更是不和,刘宏词想至此处,心知此番无论如何不可率先表明态度,便侧首向谢洵笑道:“谢相公以为如何?”
这话听来着实亲切,谢洵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和声道:“某虽是宰执,到底年轻不经事,这样大的事怎好做主,自然是要听一听刘相公的高见。”
刘宏词闻言心下一动,却立刻反应过来,他这分明是不愿担干系的意思。谢洵行事多由着自己的喜好,如今吐蕃大相来朝,诸事更是敏感,若是在外事上教谢洵拿捏住了什么错处,必然再要吃亏。他心下暗怒于谢洵的奸猾,偏生不能驳了他推拒的因由,一时沉默了下去。
论勃藏是去年因一力支持钦陵做赞普,才得以居大相之位的。故此他虽精于武事,却对文治不甚通,纵然汉语说得纯熟,却也没能教他知道朝中底细,来时虽知道朝中有几个可施以钱币的相公,到底不知这些人的蝇营狗苟,如今见对面的两个相公一个推脱一个沉默,只道他们在斟酌,便又笑道:“相公们自然是瞧不上金玉之物的,吐蕃尚有许多珍奇草药或可一观。”
如此一来,竟是将事情挑明了。然刘宏词仍旧沉默不语。
一旁端坐的谢洵侧眼看了一眼刘宏词,见他眉间颇有松动之意,不由在心底冷笑出来,暗道此人当真是寒微出身,纵然做到了宰辅,仍旧是这样不成器。
前朝卫国公禤仪还未致仕的时候,他曾在其门下穿绛纱。他的师相禤仪天生为人任诞,不耐烦应酬时事,与杨公赡的清直刚正全然不同,偏偏师相的才学满朝公卿罕有其匹,莫说当朝,便是再往前数三朝,也为见得有谁能出其右。就是这么个人,在他科考那一年的入榜进士里挑来挑去也没挑到一个满意的学生。还是曲江流觞曲水时,李蒨立在曲江之畔笑盈盈地向身侧禤仪道:“爱卿也莫要太挑剔了,一年两年的不要门生,岂非后继无人,朕可还要指着卿为朕教出一个宰辅之臣的。”
一旁的禤仪歪了歪头,看着前头一列等着入仕的新科学子,漫不经心地指了一人:“就这个罢,模样还能入眼。”
那便是谢洵了。
永圣三年的状元是出身清河的范珙,年纪虽不必谢洵年轻,却也算不得大,见禤仪舍状元而取榜眼,说出口的缘由又是那样无稽,便很有些不忿,当即道:“莫非卫国公是以貌取仕么?”
这话委实有些无礼,孰料禤仪竟轻轻一笑,有些戏谑地应了下来:“不错。”
若说这话尚且勉强可以算作是被冒犯后用来堵他嘴的顽笑话,接下来的话便令李蒨亦忍不住侧目了。
其时曲江之畔流水淙淙,那一列的学子耳畔但闻禤仪的尖刻之语:“本相是青州禤氏,谢子望是陈郡谢氏,倒不知状元郎是何郡望啊?”
大楚建朝至此世家已然式微,却因多承祖辈余荫入朝为官,渐复有鲜花着锦之势。然则即便如此,禤仪身为宰辅,言行皆该是廊庙之风,无论如果也不应口出恶语,是以此言一出,几个寒门士子皆忍不住涨红了面,眼中显出怒意。
禤仪见此蓦地一笑,向谢洵道:“子望以为如何?”
谢洵不过刚刚加冠,因是家中幼子,被养得娇惯了些,况且那时长姊谢懿已然被李蒨相中成了王妃,身份更是与众不同。他听得禤仪问话,也不惊惶,只遵着礼数行了一礼道:“后学曾见书中言:‘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读后深以为然。”言毕再不肯多言一句,禤仪听了眼底笑意愈深,等到谢洵第一次上国公府去拜会他时才道:“那日状元郎说得不错,如今我却有些后悔。你这后学的性子也太刻薄了些,怕也不是能做宰辅的人。”
好在禤仪只是这么一说,往后仍旧教他处事,还将他引荐给了杨公赡。
刘宏词那时尚是吏部侍郎且为加平章事的衔,只因他亦是寒门出身的进士,听了禤仪在曲江之畔的言论深以为耻,便上书言及中书令禤仪的言行失当。李蒨览毕为安抚刘宏词一干以科举取仕的朝臣,遂挑了许多进士任为校书郎,又将禤仪的族侄禤谌外放出去做藩镇上的掌书记。谢洵观其言行不由冷笑,只觉这人着实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冷眼瞧了那些校书郎数月,寻了些错处弹劾,竟将这些人赶了十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