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见她因俯身登车而显得格外纤细单弱的身子,不由想起月余前在宫中见到的谢懿来,心下忽觉柔软,下意识地开口唤住她道:“十一娘。”
十一娘本已半个身子探入马车,闻言诧异回首,但见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白风清里,那佼人手里提着将将从身后小童手中接过来的一盏六角风灯,冶丽的眉眼蕴着几分因真心关切而变得清风朗月似的神采,低低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她听罢先是微微一怔,接着便隐隐嗪了一丝笑意,登车而去了。
谢洵甫一归府,见正厅内的灯烛通明,侍儿琅嬛与沅芷上前便迎上前来,琅嬛接了那风灯笑道:“庭燎这样亮,阿郎将这灯给婢子罢。”待琅嬛从谢洵手里接过那灯,沅芷上前替谢洵外头罩的披风脱下,盈盈笑道:“阿郎怎么这才回来,莫不是教曲江畔的娘子绊住了?”
身后掌灯的僮仆樵青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赞道:“沅芷娘子聪明得紧,可不是教那郑家十一娘子绊住了。”
谢洵回头轻斥:“那是名门闺秀,你这孩子口里也放尊重些。”
樵青连忙垂首白道:“小人可不敢开郑十一娘的顽笑,不过感叹那郑十一娘的胆色。分明看起来极纤弱明丽的一个人,谁能想到敢自己望西京来呢。”
听了这话,谢洵亦叹道:“往常只听闻郑家故去的四娘刚肃率性,却不想那十一娘竟亦是如此,大抵是家风如此罢。”
琅嬛是自幼跟着谢洵的,闻言笑道:“莫不是那位与阿郎定亲的荥阳郑氏,名唤郑晔的那位十一娘?”
樵青道:“可不正是她。”
说话间已然进了正厅,沅芷奉上新茶,展颜而笑道:“咱们阿郎今年已然二十有九啦,合该添一位娘子给咱们服侍的。”
谢洵笑道:“等我明日给阿爹阿娘去信。郑十一娘既已来了,想必其父母也快到了,一切也该打算起来。”
“倘若皇后殿下知道,定然也要高兴的。”琅嬛笑吟吟道,“当真是喜事。”
次日晚间,中书门下轮到谢洵值宿,已过了放衙的时辰,谢洵命在中书门下当值的黄门将自己新写就的三封信笺传给在外头等候的家童樵青,嘱咐道:“今夜某值宿,你教他回府后切记着将这几封信往杭州的谢使君、湖州的谢司马同昭义的谢判官送去。”
那黄门乖觉甚极,闻言收了那信笺便笑:“谢相公怕是有嘉礼在即罢。听说昨儿曲江宴饮,好些新登科的郎官们欲待与谢相公论诗赋,谁知竟教一位极俊俏的碧衣娘子把相公带走了,当真是都可惜的了不得呢。后来才知道那竟是荥阳郑氏长房家的十一娘子的鬟儿,真正是件喜事。”
谢洵微讶道:“外间的事,你这中贵人竟也知道的清楚?”
那黄门忙陪笑应道:“原本是不该知道的,只是巧得很,小人有个好友在外头当差做金吾,昨儿不该小人当值,小人便随着他吃了杯酒,这才听他说起。”他一面说着,一面恭贺不绝地退了出去。
谢洵便不在意,复又回至室内。中书门下此时已然点了灯,他闲极无聊,便执了一盏灯烛去架上寻书,那灯烛外头罩着一漆了东观铅黄的灯罩,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焰愈显昏暗。谢洵不由按了按眼睛,放下那聊胜于无的灯盏,去了那灯罩,四顾不见拨火之物,便索性将自己的头巾拆下,拔下束发的玉簪来挑那灯芯,果真见那烛焰更亮了些。岂知他正欲重新束发时听得外头的另一黄门尖利的嗓音响起:“圣人到——”眼看是要避不得了,谢洵将拿灯罩重新覆上,因不及束发,只得匆匆将散下的发理好。他将将整理好仪容,便听那中书门下的门吱嘎一声被黄门推开,李玚唇角犹带着笑意缓步迈了进来。
等李玚进来瞧清谢洵的模样后微微一怔,立时回身向跟进来的数名随侍吩咐道:“都出去。”等到诸人退去,谢洵方躬身施礼道:“臣仪容不整见罪于圣人,还望圣人宽宥。”李玚笑道:“自然是要宽宥的,谁教朕看见今夜的好月色,一时兴起,便忍不住来瞧瞧谢郎在做什么。往后是该听萧韶的劝,来时教人通传一声,教谢郎也有个准备,只是若非今夜朕不命人通传,也瞧不见谢郎如此模样。”
谢洵不由失笑:“臣这个样子,莫非格外不同些么?”
“可不是么。”李玚上前接过谢洵手里的小梳子,将他拉至榻前,亲自为他束发,快要束完方带了亲密之色地道,“见到谢郎这个模样,朕才觉得与谢郎比旁人更显亲近呢。谢郎往常与朕恪守君臣之分,也太无趣了些。”
谢洵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只觉李玚这话落在耳中不知为何总带了许多异样。他与李玚纵然盐梅相成君臣遇合,却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杨公赡去,倘若要论亲疏,尚有冯昭辅在朝,此二人无论资历人望皆在己上,却不见李玚如此笼络。一念及此,谢洵更是狐疑不定起来。
他明白李玚如今对朝中诸人态度的打算,不过是先帝病得仓促,对膝下诸子亦不得妥善安置。杨公赡更是亲近颍王李瑛,纵然现今李瑛远在东都,亦不能教李玚放下心来任用杨公赡,故此他分明是厌恶冯昭辅这个姑父的,却不得不与其周旋,借此弹压杨公赡。如此种种,谢洵冷眼看得清楚,却唯独不知道李玚待自己如此亲厚的缘故。若说是为着效法汉武制衡外戚之道,却仍由自己的父亲和几位兄长外放,若非为此,还能是为着什么呢?
弦歌已作,谢洵却有些摸不准内里的含义了。
李玚见他许久不语,为他戴上头巾,方轻笑道:“谢郎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不愿同朕亲近么?朕记得少年时与谢郎读书,还能听见一声四郎呢。”
谢洵一时想不出缘由,只道:“那时臣年轻不懂事,圣人又那样年少做了臣的姐夫,才冒犯了圣人。”
“都说算不得冒犯了。往后少人处,谢郎仍唤朕四郎罢。”李玚大约是不愿再听谢洵的官样文字,遂转口问道,“方才进来时,朕听见那小黄门说谢郎命另一当值的黄门往家里送信去了,还是嘉事?”
谢洵这才缓了缓语气,微笑着道:“是臣的私事。年前与荥阳郑氏家的十一娘子订了亲事,近日郑氏带着十一娘上京来了,那些书函是往杭州湖州和昭义送去的,臣亦递了疏给圣人,想必圣人尚不曾瞧见罢。”谢洵语气和缓,且带这些愉悦,因未有铜鉴置于面前,也就瞧不见圣天子骤然变了的神色。
李玚沉默片刻,起身放下谢洵的小梳,坐在谢洵对面的榻上,方淡淡地道:“怎么这样急?”
谢洵微讶,忍不住笑出声来:“臣长了圣人八岁,再有数月便至而立之年了。况连臣的小妹都已然生了两个郎君。臣如今娶妻,也算不得急。”
“是么……”李玚似乎在叹息,转瞬便笑道,“谢郎生得年轻,却不像三十许人。方才朕进来时见谢郎仿佛在挑灯,可是要寻什么物什么?”
谢洵想了一想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因长夜寂寂,欲寻一册书聊以发时罢了。”
李玚似是顺口道:“寻到了么?”
“才寻到几册古人文集,那灯也太暗了些,臣便未再寻下去。”
李玚闻言,蹙眉道:“谢郎的眼目从来便这样么,该寻个医师治一治,一并去了才好。”
谢洵笑叹道:“不是什么大病。医师说要去了这病,须多食鱼,臣素来不喜鱼腥之气,便搁下了。其实也不甚打紧,臣也并未觉得有何不方便。”
李玚这才罢了,他信步行至架前,从架上寻得一卷《诗》,摊开正见一首《绸缪》,心下一动,回首笑道:“朕因今夜的好月色才来看谢郎的,谢郎随朕出门去罢。”
圣天子相邀,为人臣者自无不应。君臣二人行至中书门下厅外的庭除前,谢洵果见月色皎皎。耳畔互听得李玚开口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却是方才书中所见的那一首完整的《绸缪》,却不似谢洵向郑晔一般只诵其中一句,整首《绸缪》诵罢,李玚如愿望见谢洵惊疑不定的神色,低低笑道:“谢郎不是要成婚了么,朕便以此诗祝愿谢郎与郑十一娘伉俪情深。”
谢洵仿佛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回应,却听外间急匆匆的脚步声,见一袭绛紫衣衫的崔雪蘅面带喜色,步入中庭后向李玚行礼,微笑道:“贺喜大家,方才医女为娘子诊脉,说娘子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李玚面上立时露出喜色,道:“当真么?”
崔雪蘅笑意更甚:“这样的事哪里有顽笑的呢,婢子来时已有黄门往南内的南熏殿去了,太后殿下听了必然高兴。”
李玚略略平静了些,颔首笑道:“那是自然。谢郎必然也高兴,是不是?”
谢洵应道:“嗯。”
此刻李玚见他眉眼带笑,想起适才的事来,眼底不可见地微微一沉,却仍旧弯唇笑道:“谢郎成婚亦是喜事。朕回去便准了谢郎父兄的假,到时可要去谢郎府上讨一杯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