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昭辅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叹道:“臣于诗词一道全然不通,只得暂借古人之意了。”
此时已然内外止哭,三声噫嘻,忽听人曰:"谨以吉辰启殡。"
冯昭辅亲自扶灵,妾室穆氏相随。出了公主府,行至朱雀大街时,互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响起。此时已至黄昏时接薄暮,三月份的时节虽不算冷,却也仍旧有凉风拂面,送葬的穆氏忽觉一阵战栗。
须臾,果见一队人马骑马自远处驰来,当头一人身穿的白衣裹着纤秾合度的腰身,一束乌黑的青丝从同色巾帽中扬出,遥遥看去宛若姑射之人。那人见得扶灵众人之后猛地扯住马缰,身后的数十人亦训练有素地住了马,领头人扬声道:“下马!”
那声音随遥遥传来,却依稀辨得是个女子。她身后的数十人闻言立时下马,站在女子身后默然不语。扶灵队中三十五个唱挽歌的人被那数十个骑马之人的气势唬的住了口,寂了片刻,忽闻那领头的女子朗声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起先只有那女子一人唱这挽歌,随后她身后的数十人便一齐唱,扶灵的队伍不由停了下来。等那唱《薤露》的一队人走至近前时,那领头的白衣女子忽然跪倒在地:“长安长公主李祁,率息国大长公主安西旧部,叩迎大长公主之灵!”
她话音始落,身后的数十个身着玄色盔甲的将士随之拜伏:“息国大长公主安西旧部,叩迎大长公主之灵!”
自北风振漠、鸟飞不至之处曝骨沙砾,亲见过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的将士们的声音一时震慑住了皇城里的贵人,连哭泣都混忘了。李祁回首命身后诸人道:“大长公主虽未以军礼出丧,终究曾是你们的同袍,站到后面去罢。”等诸将士依言而行,她便默然立于冯昭辅之侧。李祁是行至半路才听说李兕殁了的消息,便当机立断,领了五十个李兕在安西从军时的旧部赶到长安来。待丧仪毕后,圣天子李玚下令辍朝三日,到了第三日的晌午,载着李泱的车队终于也到了长安。
那日下午,李祁同李泱带了随侍,复到公主府向冯昭辅见礼,却听来公主府的管事禀告道:“阿郎连日来为了故大长公主的事伤心,穆娘子从国公府来劝解,却连她也劝不好的。方才太后下了旨意教阿郎入宫,这才刚去了不到半个时辰。长公主和小郡王若是闲着,不如在府里等一等罢。”
李祁微笑道:“不必了,孤还要带着泱儿往太傅那里去拜见。等姑父回来,官家替孤和泱儿告诉一声便是。”
那官家连连称是,李祁携了李泱欲待离开,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身向那官家问询道:“孤记得姑母的身子一向安好,传讣告的人传得急,一时也说不清楚,姑母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官家显是说得熟了,不假思索地答道:“大夫说大长公主她是旧疾发作。其实这病早就有了,又因去年冬日来的格外早,大长公主她的病断断续续的,总不见好。”
李祁闻言默然良久,竟自转身去了。
等她同李泱及诸将士回到长安的襄王宅邸,用了午膳后安顿好李泱,便提了来时备好的礼物,带着几名下属弃檐骑马的到杨公赡的府上谒见。她是第一次见到杨公赡,礼数周全的行礼问安,寒暄已毕便向他笑道:“阿爹在范阳时便常同我提起太傅,既然阿爹曾在太傅门下受教,不如我便唤太傅一句先生罢。”
杨公赡将她与下属往正厅带,经过中庭时正见到那棵品貌奇差的树。李祁先是怔了怔,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笑出声来,却没再开口调笑,只摆手不令下属跟着进门道:“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唯有一物是我来时大人嘱咐再三的,要我一定私下转交给先生。不知此刻可还方便?”
杨公赡迟疑了一下,便听李祁惯会察言观色的道:“只是一句私下的嘱咐,必不会引出什么闲话传到今上的耳中。”他被这般直接的话引地失笑道,“这般模样,倒有几分襄王殿下的意思……长公主请随我来。”李祁被他带至书房,路上笑道:“阿爹也常说,他的三个儿女中,我是最肖他的。”
李祁此言是有原委的,她虽生在长安,却没能像其姊永安长公主李禤一般有幸被李蒨亲自指了太傅杨公赡入王府教导,而是一直养在宫里。早在那时李蒨与自己的这个弟弟便已然只剩下表面情分,李祁年幼时活得如履薄冰。直到后来李策自请去京,想要到藩镇上任个实职时才将她从宫里带走,却留下了那时尚为县主的李禤。再到后来吐蕃遣使来长安,请大楚赐一个公主和亲,李蒨权衡再三,最后挑了一直养在长安的李禤,将她嫁了过去。直到李禤以永安公主之名出嫁,李祁也只不过遥遥看见那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坐上马车一去不回。好在她与李禤从小分开养,并没有多少情分在,纵使有那么几分若有所失,也还抵不过受封长安公主的喜悦。
其实细细算起在宫里的那几年,她跟如今的圣天子、她名义上的堂兄也无甚交集,只偶然听照看她的宫人说华妃的命好,连送给别人的儿郎都能再养回来。她却觉得这也未必是件好事,这个堂兄她是见过的,只看面相便不是好相与的。少年还未张开的面相,隐约透出同李策如出一辙的阴郁,教她觉得有趣。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甫一进书房,不待杨公赡开口询问,李祁便从衣袖内袋中取出一封信笺来,递给他道:“先生请看。”
杨公赡接过后只觉那信笺极薄,不像是长篇大论的样子,便直接拆了开来,定睛细看时渐渐僵住了身子。耳畔犹闻李祁清凌凌的笑声:“大人说他不善丹青,不敢玷污了那生宣,只好将自己画在这小笺上了。倒是先生丹青最好,回赠画像时便用大人命人送来的蝉衣宣罢。”
语罢女子犹自含笑,将一枚美玉放至书案上:“早年阿爹不通情事闹了许多笑话,蒙先生不弃。”
“那中庭的太平木,先生养得甚好。”
居摄元年三月初七,永平郡王、长安长公主入朝,上于次日以节帅制,赐宴于麟德殿。其大将二十余人,赐物有差。
李玚因见前朝曾有宰臣奏禀于上,言说春秋之义,臣子一例。今后有大臣入朝,百寮望请朝罢,于中书行相见之礼。便自延英殿以此事询于礼部尚书姜翰道:“长安长公主并非节帅,可有自中书相见之礼么?”
姜翰略一思索,方徐徐禀道:“长公主年轻,虽身份贵重,也当不起此等大礼的。”
李玚微微展了展眉,笑道:“虽说如此,也不能委屈了阿祁与泱儿,便挑个吉日,于麟德殿赐宴罢。”
麟德殿是历朝圣人常用来赐宴的所在,三日后李祁带着李泱和几个随他们来的高阶武将们到时,已见得几个羡煞楚王的细腰女子在殿中起舞,李祁和李泱的位次被排在了紧挨李玚的地方,对面便是太傅杨公赡和两军中尉鱼延年,再接下去便是谢洵。李泱之前不曾见过谢洵,乍一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执箸的手轻轻一抖,在席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玚在上面瞧得清楚,开口似笑非笑地道:“泱儿怎么了?”李泱知道自己适才失态,连忙起身道:“臣弟失仪。”
“泱儿坐下,什么大不了的事。”李祁坐在一旁笑盈盈地接口道,“臣妹与泱儿还在范阳时,便听说圣人在看重的这些臣子里,未有爱重过谢相公者。如今泱儿好奇罢了,况且谢相公生的这般好看,多看一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怎么,难不成因着谢相公为圣人臣子,一身一体俱属圣人,便都不许咱们喜欢了么?”
她这话说的大胆,李玚眼底却殊无怒意,默然片刻反倒笑出声来:“这有什么不许的,阿祁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你既能听说谢相公得朕看重,想必对朕的朝臣熟悉得很。今日赐宴,不如在满朝公卿中,你挑一个人家嫁了罢。”
李泱甫一坐下,闻得此言略略白了脸色,不过他因着病弱本就苍白,倒看不很出来。只是眼中起了几分紧张的意思。李祁眼底仍旧是笑盈盈,看着他紧张的神色反倒更加愉悦,仿佛只要看到李泱为他操心便开心了。
李玚等了许久才听见坐在他下首的女子低低笑出声来,本来清亮的嗓音在丝竹管弦之中凭空显得沉静许多:“圣人美意,臣妹实在不敢辜负,只是若谁娶了臣妹,便要随着臣妹去范阳受风沙之苦了。范阳不比东南富庶的藩镇,今日在座的诸公都是朝廷栋梁,便是圣人舍得……”
她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向李玚仰头笑道:“臣妹却也舍不得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李玚原本的沉默在麟德殿中歌舞的映衬下显得倒不那么突兀了,然则殿内群臣皆将目光或多或少的放在李玚身上,他与李祁的交谈亦是全都落入群臣耳中。可即便如此,群臣之中亦无人敢出言置喙圣人家事,就连杨公赡也不曾开口。
殿中起舞的内人一舞既罢,有人另作一曲《谈容娘》。那扮女角的内人将举手整花钿,翻身舞锦筵的情态舞得情意缠绵却只能被辜负,殿中交谈的君臣连眼风也没扫她一眼。
“无妨,阿祁自己拿主意便是。”李玚也将面前的杯盏举起,却没饮下,只摇了摇杯中物然后放下,那隐约带着阴郁的眉眼此时在李祁看来像极了她年轻时候的父亲。可李策在藩镇的多年洗练中早将那一点旧时的痕迹全然褪却,而眼前的年轻圣人却还浑然不知一般的微微含笑:“此事往后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