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住心中酸涩轻声道:“谏有五,圣人从风,妾从圣人,若不可,妾从直。”
杨公赡纳白氏为妾的起因是嫡妻方氏于早岁亡故,嫡妻方氏性子刚烈,后纳的白氏却是和顺不与人争。杨公赡纳妾之后,他与白氏可算是相敬如宾,若非白氏以家境为由再三推辞,如今她便是杨公赡的正妻。即便如此杨公赡也不曾再娶,坊间也曾有太傅情深的传闻。
他从未想过白氏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以至他几乎以为看到了方氏在临去时那双冷厉而讥诮的眼目。可白氏终究不是性如烈火的那人,她只是哀恳道:“阿郎,公无渡河!”
杨公赡早已年老,但即便是最清醒而热切的那段时日他也清楚的明白自己行为的卑劣。可他已经不年轻了,如今也并不曾怀千岁忧。他在庙堂之外的事里木然的对待外界的一切爱憎。所以他只是默然的扶起白氏,向她轻声道:“我如今已在河对岸……或许也是溺而不知。阿玕,你别难过。”
他最后在白氏不解而哀切的神色中略显仓皇地离去。
【肆】缥缈音书杳
自昭宗去后,朝中大事悉决于上几位托孤重臣,犹以杨公赡和冯昭辅为最。昭宗摄政前期,台阁的相公们的权势被宦者姜贞吉压制,背后又无圣天子为其撑腰,便只得隐忍下来。昭宗历数十年工夫剪除姜贞吉一党,还政于杨公赡,直教台阁诸公仿若久旱逢甘霖一般,但有时事皆来寻他,是以杨公赡自年前便少还家。
自谢洵入省登台,杨公赡微察圣天子之意,觉出圣天子似有将机要托付与谢洵的模样,又因谢洵曾师从自己的好友禤仪,且他亦十分看重谢洵之才,便渐渐地放权。孰料李玚竟无选一位秉笔宰相的意思,但有机要也只令三省长官着意裁度着。谢洵自称资历尚浅且不经事,事务便多积在了杨公赡的肩上。好在近日谢洵也渐渐地开始管事,杨公赡这才松快了些,而他与白玕的相处自那日起便冷了下去,过了数日得了空闲回府,侍儿山青上前为他换下紫衣。
“阿玕歇下了么?”杨公赡知道近来白玕歇得早,进了书房,见山青将衣裳放下,遂问道,“她晚间吃了什么,每日都歇得这样早,怕是要积食的。”
山青暗自出了口气,掌灯的手心出了汗也不顾去抹,方才夜里的风一吹只觉凉浸浸的。她出门去,将之前为杨公赡引路时手里提着的灯放入身侧小厮的手中,另从衣袋里取了一卷书递给杨公赡,笑道:“娘子在卧房看书呢,不曾歇下,方才江碧回来放书,奴想起这书原是从前阿郎教过的,便拿了来看,可巧阿郎便回来了。”
杨公赡接过扫了一眼,确实一卷李义山的诗集,他信步出了书房随意翻开那卷诗集,房外掌灯的小厮甚有眼色地执灯上前,隐隐约约的灯盏,再借来三分月色,他终于看清了书册上的诗句,那是李义山的《春雨》: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他低低一笑:“倒是应景。”
执灯的僮仆没念过书也不识字,只道自家阿郎是当真高兴,便附和着笑道:“娘子今日那小箜篌奏得好听极了,阿郎却没听见,实在可惜。”
杨公赡接过那灯道:“你且下去罢,我自己掌灯。”
待僮仆退下,杨公赡见山青还没走,奇道:“你怎么不去?”
山青伸手拿了那灯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哪里有自己掌灯看书的,婢子为阿郎掌灯罢。”
她的语气有些沉静,不似江碧的诙谐。大约是跟着杨公赡的时日久了,周身气质都有那么些冰雪气,只她平日里时常笑着,望去便只觉得和婉。
杨公赡见她如此,忽然想起山青是一直服侍他的婢子,江碧则是跟着白玕嫁过来的,而山青如今,也不再年轻了。他轻声道:“你知道阿玕是为着什么罢。”
山青颔首:“是。襄王殿下在《奉天录》上的那些批注,教娘子瞧见了。”
杨公赡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才轻声道:“那时候他还小,可现在他已经是河朔三镇的执牛耳者了,那些东西都收起来罢,往日我失于计较,所以教阿玕伤心了。”
早年植于中庭的太平木虽年复一年的散发着初时的香气,如今却也是亭亭如盖了。
北方的藩镇空气干燥,偶有清风徐来也吹不散数日不雨的沉闷。楚朝建朝之始,太祖曾改范阳节度使为幽州节度使,后因避讳几经改换,到得如今便也范阳幽州兼称,无甚分别。另又有前朝熹宗,因历平卢之陷,故便宜行事,乃令幽州节度使兼领卢龙节度使,且不许亲王遥领,时经几帝,此般任命已成旧例。而襄王李策在如今看来,着实可算是个异数,不仅不在长安开府,更是以亲王之身领了节度使之任。在他还未遥领成德、魏博节度使的时日,昭宗李蒨为避朝中流言,特自敕命不许他兼领卢龙节度使。可即便如此,李蒨却偏生挑了个不通兵事的文臣去领卢龙节度使一职,又特许李策在上奏的文书上不需改换称呼,仍由旧例自称为幽州卢龙节度支度营田观察、押奚、契丹两藩经略卢龙军等使兼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对李策之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那被遣去北衙任节度使的文臣名唤徐温,性子恰如其名,自身就不是个硬气的人,见此乐得丢开手去,但有疑难便遣人去南衙问李策,其余竟是一概不管。后来李策势大,身兼三镇节度使之职,徐闻便更是连自己的府门都不出,镇日里只知求仙访道,竟是成了一个不问边事问长生的妙人。而李策至此,便真正成了“持蓟门之麾旆,兼辽阳之钲鼓”的封疆之帅。
李策之女、长安长公主李祁端着药碗进门时正见卢氏在长子的榻前垂泪,不由放下药碗,推开窗子向里道:“这房里本就闷,再不开窗透气越发难捱了。阿母便是担心泱儿,也该保重身子。”
李泱先前在榻上咳嗽,转眼见端药的是李祁,忙起身道:“阿姊怎么亲自来了。”卢氏见此慌忙伸手去扶着他:“小心些。”李祁道:“让他自己起来!阿母,你别纵着他。”
卢氏向来惯于听次女的话,如今却不肯松手,揽过李泱便流下泪来:“每番换季都要这样闹,成个什么?”
李祁将药碗端了过去,到底是递给了卢氏,口内柔声劝道:“阿母不必忧心。泱儿自有医师来治,况且泱儿身为儿郎又生在藩镇,岂能将他当女儿养。”转而向李泱时却是已换了脸色,整肃道,“我知道你又在偷懒,喝了这药便到大校场去,高将军说我同阿爹防秋时你告了许多假,下次再教我知道,总饶不过你去!”
李泱却不怕她,十岁的少年眉眼间已初现日后的俊秀,一笑更是如清风朗月:“阿姊才舍不得罚我,上次阿爹罚我还是阿姊护着我呢,我都知道!”
李策年少时颇有几分才名,那点儿才名碰巧够他在能不恃身份的情形下将自己的名帖递到杨公赡的府上。自弱冠离开长安,经过十数年争斗得身兼三镇节度使后,他便爱跟秉性脾气最肖他的次女谈论往事。纵使他以往的故旧已然散去,李祁也能在只言片语中得以窥见几分父亲的年少模样。因她从小到大承教其父,十五六岁便入了李策麾下做兵士,如今将近双十年华还未出嫁,她的长姐永安长公主李禤和亲得早,故此她便与李泱更显亲厚,如今闻言立时便撑不住地要笑,待要再嘱咐他几句,却听府中管事在门外禀道:“长公主,阿郎请您过去一趟。”
于是李祁一腔打趣不曾出口便咽了回去,向外道:“知道了。”
范阳的襄王宅正厅修的十分舒阔,李祁进了正厅便正见襄王李策抚着一张硬弓,已到中年的男人面上杀伐之气甚重,看向她时微微缓了神色,带了些疑虑:“我思来想去,这件事旁人来做总不放心。阿祁,也只有你了。”
李祁颜色一整:“何事?”
李策将书案上的一封信抵了过来:“吐蕃传信来了。”
吐蕃在长安西八千里,原本为汉西羌种。传闻同典籍中或有所载云“其国风雨雷电,每隔日有之。盛夏气如中国;暮春之月,山有积雪,地有冷瘴,令人气急,不甚为害”。前朝时有公主和亲,使其渐慕华风,而后便常遣使入朝互通有无,更有一朝的吐蕃赞普遣了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国朝识字之人典其表疏。时至今日,纵有公主和亲,亦未曾有一日安定。
李祁展开信笺,但见信中言语简略,语气好似李禤少年在京时的温和。李禤说吐蕃赞普弃苏弄赞生了一场病,她偶然间听到弃苏弄赞的一个共命人在夜里嚎啕,便觉出弃苏弄赞患的不像寻常症状。而倘若弃苏弄赞就此撒手人寰,按照吐蕃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矩,她当嫁与弃苏弄赞的三弟钦陵,“……常自有翡翠衾寒、鸳鸯瓦冷之哀。倘后事如此,女夜观古书,深觉明妃实非良鉴也”。
提笔至此戛然而止,李祁遍览信笺所见皆是娓娓的言辞,也只有末尾一句得以窥见几**处异族的孤弱女子望着不可知未来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