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懿的神色渐渐冷了,轻轻吟诵着末尾的一句:“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这原本就是悯亡国之音,夜来教谢懿清凌凌的嗓音诵读出来更显得动人情肠,谢洵听她念完,别过脸去低低咳了一声,笑道:“娘子如今怎么爱看这样的书,实在教人吃惊。先前我听圣人说娘子在宣微殿里读《四十二章经》,还倒是圣人诓我。”
“这有什么好诓人的。”李玚轻嗤一声,伸手去够那烛台,似是忽然想起了那烛火有南梁萧纲所言之夜久惟烦铗,天寒不畏蛾的妙处,遂微笑道,“况且朕从不诓你。”
这话听来有难以言喻的亲密,谢洵因见谢懿在侧,便不做他想,只伸出手去止住李玚的动作道:“圣人小心。”
“是呢。”谢懿放下书卷,看着李玚伸出去的手轻轻笑道,“四郎还是小心些的好。须知此处逆风,倘若烧到手便不好了。听说四郎是从太后那里来的,想必太后也嘱咐过四郎要注意身子罢。”
言罢,谢懿又转首望向谢洵,指着他腰间的香囊,和缓道:“雪蘅前些时候收拾府库见一水精帘,着实是类雪夺冰一般,近日日头也渐渐足了,设若照进室内定然好看。你素爱苏合香气,一会儿去了将那水精帘也教人给你拿走罢,换下那却寒帘,便是‘御气馨香苏合起,帘光浮动水精悬’了。”
李玚适才因谢懿一句烧手有片刻恍惚,如今闻听见谢懿的话,立时驳道:“谢相公畏寒惧暑,何必换下那却寒帘,将它悬在中堂也就是了。”
“四郎说得是。”谢懿只轻轻一笑,便又继续去看那卷《新乐府》了,淡淡地道,“我虽是子望的阿姊,却还不如四郎,倒教人笑我,子望可不许恼。”
谢洵本是灵秀敏慧之人,见此情形,心中纵有千百个猜测,自然也是不便说出口的。想了片刻,他伸手将那灯台向谢懿移了移,低声笑道:“我哪里敢恼阿姊,夜里到底暗了,便是点着烛火也该少看些书,还是白日里看罢。”
谢懿闻言轻轻一笑,果真丢开书卷,偏头向李玚笑道:“那妾给四郎与子望弹琴罢。”得了李玚的颔首应允,她便转首向一旁侍立的崔雪蘅道:“雪蘅,去将那大圣遗音琴取来。”
宣微殿外夜色深如隃糜墨,崔雪蘅抱琴入殿时身后跟着的宫人怀中还抱了一卷琴谱,她将琴置于殿内的琴案上,亲自去换下此刻焚着的香屑,待兜末香气自炉中逸出时谢懿方起身向置着琴的案几行去。却见崔雪蘅搭眼在谢洵身上,依依笑道:“谢相公与娘子也许久未见了,当不知娘子改换了何满子的曲谱罢,锦瑟拿的便是了。”
谢洵闻言,略略一想便知崔雪蘅说笑的是自己年少时反串何满子的本事,遂轻轻一笑,伸手将宫人锦瑟手中的琴谱接过,垂眸翻看时果见那曲谱上何满子一曲被改了几处声调,端起那海棠纹的茶盏饮了一口绿花茶,含笑向谢懿道:“娘子这样一改,虽说去了些悲意,只是这何满子究竟是怨怼语,何故改成婉约调子?”
谢懿看向李玚,微笑道:“子望作何满子时四具二并兼有,纵音调哀凉,落在我耳中却又有何怨怼?”
她一面说着,一面揉弦起势,殿内但闻琴声幽幽,女子清凌凌的嗓音曼声道:“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吟哦声与操琴声至此便停住了,宣微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崔雪蘅亲自上前添茶时的水声。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默然片刻后李玚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向谢懿低声道:“阿懿,你累了。”
谢懿不答,只又抚了抚琴弦笑道:“妾换一首罢。”
她换的是一曲《广陵散》,奏起来陆离抑按,磊落纵横,一曲既罢,落在殿中诸人耳中竟全无女儿姿态。谢洵听了半晌忽然想起谢沁曾赞过谢懿,说他这个妹妹也是有林下风的。
其时只见谢懿终于起身,却是在回答适才李玚的话,她轻轻道,“妾累了。”
谢洵闻声起身,却听谢懿道:“子望,近来我身子犯懒,这琴谱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你连着那水精帘一并带走罢。”
李玚出殿门时回首道:“外头冷得紧,阿懿你便不必出殿相送了,朕明日来看你。”
谢懿果然驻足,柔声笑道:“妾近来身子不适,四郎还是多去看一看昭仪罢,现如今四郎膝下只有虢儿,也太不像样了些。等过些日子,四郎也该多纳几个娘子,听说太常寺卿沈承轲家的小娘子已然十六了,生得一张如花面呢。”
李玚不置可否,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可惜朕没见过阿懿十六岁时的模样,想必比那沈娘子要强过百倍,朕也不必苦恼‘花强妾貌强’之流的应答了。”
他这话说得刁钻而亲昵,谢懿的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只是她的神色隐在暗中,没教谢洵瞧见。
离了宣微殿,君臣二人坐上安车便往紫宸殿去,李玚下车后命人驾车送谢洵回中书门下。眼见谢洵要走,李玚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今日阿舅告诉朕说,永安长公主的夫君似乎身子不太好。”
谢洵闻言一怔,接着便轻轻抽回袖角,微笑道:“这样的事,不如圣人去问一问太傅罢。”
他这话的语气十分平静,李玚亦笑了:“好。”
太傅杨公赡因早年丧妻而其子外放,故而虽年岁已逾知天命之年,平日里却也不过一个无所出的妾室白氏侍奉在其左右,连家妓都被遣散大半,宅邸上少有人声。昭宗李蒨甚喜他不党不群刚正清明的品格,亲赐了一处宅邸,一应布置都甚是严整。
四王李策因少年时曾在杨公赡门下受教,感其传道授业之恩,便又深谙杨公赡喜好的着意添了许多典丽清雅的陈设,惟一碍眼的便是中庭一棵葱茏繁茂的树,那树矮而粗壮,枝叶纵横又旁逸斜出者众,与庭前诸物格格不入,更有新来的年轻仆婢纳罕于那棵不知其名为何的树的存在,闲聊时常常私下谈论其做何种用途。盖因见那树无花无果,一年四陆,大都如此。
近来长安日长,天气亦渐渐回暖,人也懒怠不愿动弹。白氏年轻时便性子沉静不好歌舞,如今已逾三旬便更是不爱这些。故而她只晌午用膳时着人将书房里的几卷《杜工部集》送至房里以便午后翻阅。
若非休沐,杨公赡午间是不回府的。白氏如往常一般用完膳后便回了房。仆人放在几上的那二十卷的集子大约时常被拿出来忘记放回以至顺序错漏,白氏原是为了打发时间,便也倒不甚在意。偶有所思便以簪花小楷在书册上记下,与上面原本的颜体小楷批注相映成趣,那学究气十足的书册上倒平白因此多了几分旖旎。女子心思大都如此,白氏看着那书卷上新添上的两行批注,渐渐微笑起来。
是时,侍儿江碧奉茶缓步入内,见此不由掩口而笑,偏巧被白氏抬头看见。因她服侍了白氏十来年又聪敏善机变,故而白氏待她比旁人更亲近些,见她眉梢促狭的笑也不恼,只微红了脸嗔道:“你笑什么?”
江碧闻言便只笑而不语,放下托盘含笑伸指指向白氏方才翻阅的集子。白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才察觉自己方才看的那句“沙暖睡鸳鸯”上不知何时已划了一道墨迹,面上立时绯色愈深。江碧见此终于笑出声来:“娘子惯是如此。”言毕不等白氏开口便走了开去,去时面上犹带笑意。
白氏怔怔的看着侍儿离去的身影出神,然后低头看着那并非自己所划的墨迹,面上渐渐起了几分狐疑之色。其实那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大约是那道墨迹以女子缠绵心性乍一望去确乎教人引起几分遐想,又或者时日冗长闲极无聊,她一改往日里读书只为打发时间的初衷,仔仔细细的将那几卷《杜工部集》翻看起来。
期间江碧数次换上新茶,有一次茶盏落在几上的轻微声响令她悚然一惊,从繁芜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骇然觉察已出自己已然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江碧见她脸色不好,只以为是看书的缘故,便轻声道:“前日娘子命人新裁的衣裳已经送来了,娘子可要去瞧一瞧?”
白氏抬头向她勉力笑了笑,语调却是一如平日的温和从容:“不了。这几卷集子我看完了,你去叫人把阿郎素日里爱看的那册《奉天录》拿来给我瞧瞧罢。”江碧闻言虽仍有疑虑,却终于应声而去。
杨公赡回府时金乌已摇摇然于天际,侍儿山青上前服侍他换上常服,悄声道:“听江碧说,娘子她今日似乎不大好,像是受了惊吓,不如阿郎去瞧瞧罢。”
进了白氏的卧房,杨公赡只见她的脸色果如山青所言的不好。再去看几上时却见放着自己往日里看的几卷《奉天录》,不由微微变了脸色,挥手命仆从出去,然后伸手合上其中一卷翻开的,轻声道:“你往日里并不爱看这些,怎么忽然想起看它了。”
白氏沉默了许久,惨然一笑:“是妾的不是,不该随意翻看。”
杨公赡道:“你既已经翻开了,又说这些做什么。”他伸出手指在那书册轻轻划了一道,忍住心中的烦躁,“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