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玚颔首:“你不该瞒着朕。”
“圣人说的是。”谢洵微微一笑,那笑里带着些讽刺,“永安长公主之死,臣是从鱼延年口中得知的,鱼延年曾说此事干系甚大牵连甚广,故而他从未泄露过,只是瞧着臣得蒙圣恩,才将此事说与臣商议。臣以为,想必是鱼延年迟了几日到安西却不得战功心怀不满才查了出来。后来竟偶然听人说姜翰亦知此事,臣便想着去试探他,这才到了姜翰府上,他竟当真知道,可不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么?那时臣怀疑鱼延年意图接臣之手除掉姜翰,却也没甚么法子证实,好在鱼延年往后再不提此事,圣人也准了姜翰乞骸骨的奏疏。”
李玚怔怔地听着,等他终于住了口才艰难道:“那你为何……”
“为何不说是么?那便是臣的一点私心了。”谢洵长叹一声,若有所失地道,“那时诸事已毕,即便圣人知道也当不了甚么,若查,势必要牵出长安长公主和鱼延年来,定然不能重责二人,反倒平添烦恼。百世之后史书工笔,也会说圣人软弱,教武将和宗室欺到头上,有损圣人清誉。倒不如教臣来担了这个责任,便无妨了——左右臣的罪名也不止这一个了。”
李玚涩声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谢洵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带了笑,“圣人不相信罢,臣以前,当真是真心想教圣人做尧舜的。”
李玚怔住,心头一悸,忽然想起十数年前,那个刚从浙西入京的紫衣相公面目绮丽,站在紫宸殿内眉眼带笑,温和道:“愿吾道不孤,君道如尧。”
他闭了闭眼,眼角一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可谢洵为人最是刻薄寡情,他以为这句话不过是诸多官话中的一句,虽微有动容,却不曾相信。
谢洵并没冤了他。
李玚在谢洵愈发讥诮的神色里仓皇离去。
谢洵死在太平四年腊月初三的一场雪后。那日天色灰蓝,他着素色单衣走出南熏殿,用李昉留下的那柄短匕自裁了。
【叁拾柒】短梦破槐安
谢洵死后,李玚在南熏殿中静坐了一夜,次日命鬟儿琅嬛与翟拂入宫为其收殓尸骨。此时郑晔将将入土,谢府又添新丧,琅嬛与翟拂勉力支撑,将一应事务料理干净之后,终于为主人发丧。
那日并无亲友来府中,至晚,崔煦一身素衣叩响了谢府的大门,洒酒为祭,衣冠似雪。琅嬛与翟拂恭敬待客后,彻底掩上了谢府的大门。
很快便是太平五年了。
太平五年元月十八,李玚于紫宸殿召见太子李昉。
李昉过了年已满十四,眉眼间与李玚愈发肖似。自那日从南熏殿回东内后,他便一直待在少阳院听候李玚的处置,只是那时谢洵已死,奏疏积压不知凡几,崔承祖虽得秉笔宰相之名却不敢擅专,事无大小悉数要奏上,李玚烦不胜烦,也一时无暇来问罪于李昉。如今想是将诸事已然理出些头绪,才来传召他。
带他入紫宸殿的是郇弼,偌大的殿内空旷万分,黼扆前的降真香教李昉微微战栗。直到如今他也没想过去岁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思造成谢氏之死的,可等着谢洵当真死了,他又开始害怕。
在谢洵死后的起初那几夜,他时常在梦中惊醒,然后便再不能寐。他缓缓步入大殿后,后襟上已经沁出汗珠来。
李玚仿佛凭空老了许多,他望着阶下的少年郎君,轻声道:“观音奴,上阶来,到朕跟前。”
李昉不敢违背,垂眸拾级而上,到了李玚御座一侧,抬眼时无意瞥见了李玚身后郇弼的婉叹,不由一怔。
李玚将一道奏疏递了过来:“你瞧瞧这道奏疏罢。”
那道奏疏是节帅传入京师的,李昉接过时心下便有异样之感,展开一看脸色大变。
“……谢司空起草三省,朝端有声,天子识面,宰衡动听,曾殷南山之雷,剖赤县之剧,先拖迹于诸侯,后正身于省台,秉笔十载,未闻有失,一朝下狱,臣实惶恐。忽闻讣至,便觉忽忽若有所亡,究其因果,目朝中空阔,无敢托付疏谏,更有奸佞小人,闭塞圣听,臣今敢以死请,愿圣人开张圣听,诛除佞逆。”
李昉览毕腿脚一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李玚的衣袖,惶声哀告道:“阿爹……”
“慌甚么!”李玚见此心下立时起了极大的怒意,抽走袖角厉声斥道,“你做的事,这时也敢来向朕哭么?站好了,你没骨头么!”
闻得此言,李昉呆呆地站在那里,片刻后镇静了神色,反倒收了方才的惶惑之色,面上渐渐露出笑来。他歪了歪头,轻声道:“阿爹,那日儿刺谢子望的时候,你在外面听着罢。先时儿可说了许多不敬之语,若是从前阿爹听见,定要责罚儿的,可那日怎么就偏偏耐得住性子听呢?”
自从知晓李昉逼死郑晔谢洵之后,李玚便觉得他与自己着实性情同出一脉,甚至青出于蓝,如今听他这样说竟并不意外。他回首看了郇弼一眼,郇弼立时躬身行礼,将殿中诸人摒退,只留了一个起居郎。
那起居郎一直缄默,见殿内空旷时才略略抬眼往御座上看去,却见袅袅烟丝之后的君臣父子两相静默,不发一语。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李昉,他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曾经在谢洵面前出现过的、带着恶意的笑:“你并非像旁人以为的那样喜欢谢子望,阿爹。谢子望正是看清了这些才自裁的,别把错推在儿身上。不迁怒、不贰过是圣人所言,阿爹亦是圣人,不该如此。”
有一瞬间,李玚几乎以为他看见了谢懿,微微冷笑起来:“当真是朕的好儿子。观音奴,你还想说甚么,一并说了罢。”
“崔娘子说,儿的生母明懿皇后自失了第一个孩子后便郁郁寡欢,却仍旧勤肃恭谨以侍上。虢儿阿姊亦告诉儿,说她最喜的《南华》《逍遥》皆是承教于明懿皇后。”李昉低声道,“阿爹,阿母在儿尚未记事的年纪便殁了,儿有个疑惑,没法子去问一问她,便来问一问阿爹:阿爹跟谢子望的私情,儿的生母明懿皇后可知道么?”
李玚原本只是轻微冷笑,如今听闻此问,面色骤然变得阴冷,他望了李昉许久才冷冷地道:“朕原本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教你说这样的话,如今看来倒是错了,竟是你自己要说的么?”
“并没有人教。”李昉微笑起来,“阿母有令姌妹妹,哪里还顾得上儿。况且儿如今已经大了,阿爹还说要教禤家的小娘子禤姀来给儿做太子妃呢。”
话至此处,李昉已然冷静下来,他将适才搁在御案上的奏疏重新拿起,沉思片刻轻声问道:“昭义的萧节帅一向安分,怎么如今竟生出这样大的逆心来,咱们中央与藩镇的牵连,当真要好生清查一番了。”
他这样一说,李玚便将方才的怒意收了许多,原要问的话亦不愿再提,只面上冷淡地向他道:“朕已教人去查了,出不了大乱子。你回少阳院去罢。”
李昉依言退了出去,出了紫宸殿,在回少阳院的路上碰巧看见了抱树而行的崔煦,不由精神一振,含笑上前道:“崔二哥哥,孤可许久没瞧见你啦,校书郎的事许多么?”
崔煦看见是他,眼底立时带了恭谨而疏远的神色,躬身轻轻一礼,低声道:“臣受弘文馆宋学士的大恩,朝夕不敢怠慢。今岁三月里臣便要出外,是以如今多费些时日理书。”
他答完李昉的话便要离开,李昉先是怔了怔,下意识地拦住他,却想不出拦住他的缘由,沉默良久才勉强笑道:“可去岁四月,崔二哥哥在曲江还应了孤,说等在弘文馆做几年校书郎,就要来少阳院做东宫属官的。孤已奏禀阿爹,阿爹亦应允了孤,怎么忽然便要出外?”
崔煦静静地道:“臣度德量力,皆不敢托身殿下。殿下天纵盛德,自有才学智计胜于臣百倍的臣子来襄助。”
李昉闻言不由恼怒,气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教孤生气。孤生气开罪了你,于你又有甚么益处?”
他愈说愈怒,一把夺过崔煦怀里抱着的书卷,随手扔到身后随侍的一个小黄门怀里,吩咐道:“先去替崔校书把书送到弘文馆再回少阳院。”
等那小黄门应命而去,他又向剩余的小黄门吩咐道:“都散了,孤要与崔校书说话。”
崔煦见此正要推拒,便听李昉轻声道:“谢子望还有卷诗文稿在少阳院,你不要便算了。左右孤最不通诗书,随手毁了也是没妨害的。”
说这话时李昉心里只觉难堪,他并不愿将自己施于谢洵身上的东西依样送给崔煦。可崔煦如今已经与他生分了,若不如此,他大约便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与自己顽笑说话了罢。
崔煦不知李昉心中念头,却将他说出来的话听得分明,立时冷下脸色来,又恐李昉当着将谢洵的书文焚毁,遂忍着气道:“殿下若有所托,臣安敢不尽心竭力。”
闻言,李昉忽然更觉得委屈了。他恨恨地抱住崔煦,再压不得心底的魇,不管不顾地怒声道:“你便这样舍不得谢子望,你可知他是个甚么人。谢子望品行不端欺上瞒下,委身于上易弁而钗。他算个甚么东西,也值得……也值得你这样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