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晔已渐渐明白了些,终究自持,沉静道:“敢问殿下口中所言,究竟所指为何?”
“并不是甚么少见的事,历朝历代皆有,史书上是有先例的——譬如景公抱背、灵公分桃、哀帝断袖。”李昉望着郑晔微笑道,“所以舅母实在不必难为情。”
仿佛教人劈头掴了一掌,这话将往常种种疑忌在一瞬间解释分明,郑晔面上血色尽数褪去,极大的厌恶与恶心涌上心口,她几乎站立不住,伸手扶住了上前搀扶她的翟拂,剧烈的咳嗽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勉强压下那耻辱羞恼之感,低声道:“殿下此来,是要告诉妾,三郎已经成了‘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么?”
“孤来时便听阿爹说舅母聪慧,果然如此。”李昉笑道,“孤今日来,只是为了给舅母指一条明路的。”
郑晔冷笑出声来,再不愿敷衍塞责:“那敢问殿下,何为明路?”
李昉到底年少,见郑晔如此,面上便很有些不好看,然则他转念一想来时的打算,遂改颜笑道:“舅母怎么连这个也想不到,谢司空眼见是活不得了,知道他易弁而钗的人又不知几数。楚王叔与长安姑姑自不会外传,孤也不会再去与旁人说,可旁人未免能从别处知道,舅母还要生受这些腌臜人的闲气么?”
他说完这席话手心已是冒汗,眼珠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郑晔面上的神情。
郑晔很快便笑了,温和道:“殿下的意思,妾明白。”
李昉暗暗松了口气,向她微笑道:“舅母善解弦歌,原不必孤多来一趟的,少阳院的先生还在等着,孤便先去了。”
郑晔轻轻颔了颔首,淡淡地道:“妾身子不适,不能送殿下出门了。”
“无妨,舅母好生歇息才是。”
李昉言罢,出门登车去。上车后他挑起车帘一角,最后看了谢府一眼,才低声向驾车人吩咐道:“回宫去罢。”
他出来得早,回少阳院时见李玚还未下朝,很有些志得意满,在少阳院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谢府的侍儿琅嬛。她一身素裹,眼角微红,大约是哭过了。
李昉早命人说若是谢府来人不必阻拦,见此已知大概,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侍儿,温和道:“何事来寻孤?”
琅嬛咬牙道:“娘子自戕于室,临去时教婢子来告诉殿下,请殿下放心。”
李昉如今面上连难过的神情亦不肯再费心添增,闻言只安然笑道:“孤知道了,自会教谢司空知道。”
说着他便遣人将琅嬛送出去,去教一个小黄门打听李玚如今在何处。那小黄门很快回来,与李昉白道:“郎君,大家去看安平公主了。安平公主出嫁在即,大家说要陪一陪公主。”
李昉这才放心,着人为自己换了身衣裳,乘车往南内去了。
谢洵一入冬便生了大病,烧得人事不省,虽有太医令来看顾,却也无可奈何,只开了几副温养的药方教侍儿给谢洵煎着吃。
自李玚将苏严遣了来后,苏严便将外间诸事一并拦下,不教谢洵知道。观其情形,竟也不必费心,谢洵整日只躺在榻上,对外头的事一概不问,只安然候着李玚对自己的处置,倒省了苏严不少事。
李昉来时谢洵正在熟睡,他便索性坐在谢洵榻前,也不唤其醒来。很快便到了午间,有个侍儿将谢洵该饮下的药盏端来,见了李昉一时不敢出声。
倒是李昉回首瞧见了,悄声道:“搁在几上罢,过会儿谢司空醒来,孤看着他喝药便是。”
那侍儿如蒙大赦,连忙依言,又向李昉叩了首才退下。
又等了片刻,谢洵终于睁开了眼。他这一觉睡的眼前有些模糊,醒来时半晌才瞧清榻上坐着的少年,面色立刻冷淡了下去。
李昉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捏了捏他的下颌,然后划到苍白的脖颈,轻笑出声:“谢司空年过四十,反倒更见风致了。怪道阿爹眼见你做出那等没心肝的事,总也舍不得杀了你。”
谢洵蹙了蹙眉,撑着榻坐起身来,靠在床帐上不语,转首看见搁在几案上的药盏,正要掀开被子下榻,却教李昉伸手拦住了。
“身子不好便不要乱动了。”李昉说着,亲自去将那几案上的药盏端了过来,饮了一口,想要试一试温度,刚喝下去便拧紧了眉,“好苦,不过幸而未冷,舅父放心饮下便是。”
谢洵怔了怔。
似乎这是李昉记事以来,第一次这样唤他。
可谢洵立刻便嫌恶起李昉这个称呼来,没接那碗药,冷淡道:“臣当不起殿下一声舅父。”
“舅父别恼,孤是来告诉你外间事的。”李昉唇角笑意愈深,掩饰不住得色,“阿桢已教舅母送到昭义去了——是阿爹默许的。”
谢洵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下一句话。
李昉见此甚觉无趣,摊手笑道:“舅舅可别这么看着孤,孤教舅舅瞧得害怕起来,剩下的话也不敢说啦。”
“阿晔如何?”谢洵冷淡地道,“殿下来这里,总不会是为了告诉臣阿桢无事,好教臣安心媚上罢。”
“放肆!”李昉终于恼怒起来,方才的矫饰荡然无存,他随手将那碗药掷在地上,有一两片碎瓷溅在靴上,他浑然不顾,冷笑道,“甚么媚上,你算个甚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嬖幸娈宠,欺上瞒下做了司空,便真以为自己是个上的台面的么!”
“臣从前跟圣人说太子殿下性情纯良,如此看来倒是臣错眼了。”谢洵不怒反笑,轻声道,“父子一脉,性情也如此相似,最善矫饰的。”
李昉闻言愈加恼怒,几乎忍耐不住便要上前掴他,好歹按下了性子。
说话间早有几名侍儿入内,见了此景不敢多言,动作迅速地收拾完地衣上的狼藉,轻声道:“婢子再去煎一碗药。”
“不必了,反正也是要死的,白费那药做甚么。舅舅说是不是。”李昉忽然开口,言毕转身向谢洵,带着恶意地笑道,“反正舅母已经死了,舅舅与她伉俪情深,万别教她泉下寂寞。”
那数名侍儿唯唯而去。
谢洵却脸色一变,追问道:“她何时死的,怎么死的,为何而死?”
“今早死的,在府中自戕。至于死因,便是受不住舅舅抱宵衾的耻辱了罢。”李昉笑吟吟地看着谢洵,终于觉得他不想方才那样讨厌了,“舅舅觉得如何?”
谢洵已然沉静下来,反问道:“是殿下告诉阿晔的么?”
“是啊。”李昉坦然认下,“舅母一个人捱得辛苦,舅舅舍得瞒着她,孤还舍不得呢——到底是从小照看过孤的人。”
“原来殿下还记得。”谢洵蓦地笑出声来,“当真难得。”
“其实记不得许多了。”李昉兀自一笑,似有些自嘲的意味,“不过是昨儿为着求阿爹教我出去,随口想的一个由头罢了。今日再随口说出来,假的也像真的,好似自己当真记着一般,真真好笑。若真说起来,舅舅还抱过孤呢,可孤却一点儿也记不得啦。”
“殿下坦诚。”谢洵轻轻颔首,忽然向他温和道,“殿下走近些,臣有些话不能告诉圣人,却要告诉殿下。”
李昉有些狐疑,只是见他病体孱弱面色苍白,想必无甚大事,便果然行上前去。
谢洵眼底带了笑意,劈手便掴了他一掌,大病未愈的帝国宰相手中失了许多力道,却立刻将少年掴得面上显出指印来。
李昉不由大怒,从腰间拔出短匕便向谢洵刺了过去。谢洵躲避不及,被刺在了腰上,立时痛得蜷缩起身子,还未如何便教从外头疾步走来的人揽在怀里,急声道:“你怎么样?”
却是李玚。
李昉惊住了,下意识地松开握着短匕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处,不敢置信道:“阿爹不是去陪虢儿阿姊了么,怎么会来南熏殿?”
李玚面沉似水,向外一指:“出去请太医。”
太医给谢洵包扎好腰间的伤后便出去了,李玚亲自扶着他躺下,有宫人进来收拾地衣,捡了那李昉留下的短匕要出去,却教谢洵叫住了:“且住一住,把那短匕拿过来我瞧瞧。”
侍儿不敢擅自从命,望向李玚,见他颔首方将短匕递了过去。谢洵接过后,认出了这是从前李祁来长安时送给李昉的,上面缀着珠玉水精,忽然想起李昉周岁试睟时的场景。此刻,纵然他不肯相信命数,却也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谢懿经年研读佛经,临死之前见到那个场景,莫不是瞧见后来的迹象了么?
李玚将那短匕夺过,低声道:“朕原本是想来看你的,走至殿前瞧见服侍观音奴的宫人,便想听一听他与你说甚么……观音奴是不像样了些,总是朕对不住你。”
“圣人不是来看臣的罢。”谢洵唇色发白,却不肯睡去,低声道,“阿晔既然将阿桢送走了,自己又自戕而亡,想必是知道回天无力,不可挽回了。圣人已将臣那些罪过查明了,今日该是来问罪的。”
李玚不想他病的这样仍旧清楚自己的处境,蹙眉道:“你受了伤,等养好了再问罢。”
“不必了,臣有些话早就想告诉圣人。圣人既然今日来了,臣便一并说了罢。”谢洵静静地道,“想必旁的事都不入圣人的心,只有姜翰一事始终存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