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昉语气平静道:“不必费事另收拾房间,孤今日要与楚王叔一处歇息。”
因李泱最近生了病,晏晏唯恐过了病气与李昉,便下意识地看向李泱,果见他温和道:“孤近来生了病,夜里睡得不好,观音奴还是另寻个房间罢。”
李昉却很是坚持:“孤不怕。”
于是李泱笑叹了口气,向晏晏摆了摆手:“便依了他罢。”
李昉等晏晏应声退下,书房里终于只剩他们二人时,终于卸了力道,蓦然上前抱住李泱,放声哭了起来。
李泱何曾见过李昉如此作态,唬得一时不知如何,只好轻轻回抱住他,柔声道:“观音奴怎么了,孤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孤。”
他不说还罢,此话一说李昉便更是委屈愤懑,心头对谢洵的恨意如草般疯长,良久终于止住哭声,咬牙道:“谢洵,孤要杀了谢洵。”
许是自己语中冷冽之意深重,李昉清楚地觉出李泱身子僵了一僵,不由将他抱得更紧,有些惶急道:“楚王叔会帮孤罢。孤听苏严说当日楚王叔留在长安,便是谢洵向阿爹进言的。”
李泱沉默良久,末尾只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背:“观音奴别哭了。”
那语气中轻微的松动立时便教李昉听了出来,却也已经明白李泱不会助他。他手指一蜷,眼底的水汽使得原本的恨意模糊了许多,仍旧抱着李泱,声音沉闷道:“谢洵是阿母的兄长,孤也不想做的太过,方才是说的气话。并不必非要杀了谢洵,将他黜落,出外做个观察使也就罢了。”
李泱将他的手握住,带他往书案前走,试探道:“孤知道观音奴平素便不喜欢谢司空,只是为何忽作此想,可是他哪里做错了事,招惹到你了么?”
李昉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原本因哭泣而通红的面目渐渐苍白了起来。他是承自其母谢懿的好颜色,只是少了几分艳丽,眉眼见可见与李玚相仿的锋利。他看了看李泱,仿佛在仔细斟酌接下来的话是否当言。
良久,李昉终于开口,冰冷地语气中带着几许鄙薄道:“谢洵媚上,委身抱宵衾。”
说这话时,他并不知道李泱在如他一般的年纪时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事,故而也就不能明白李泱骤然间难看下去的面色是为着什么。他只能惊慌失措地上前给李泱倒茶用以压制住那阵忽然剧烈的咳嗽,再不敢多言。
书房里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外面,因早得了晏晏的严命,外面的人不敢进来,只得在外面劝道:“阿郎和郎君是怎么了,别动气才是。”
李昉亦是惶惑无措,呆呆地立在原处。方才是他不教人在书房内侍候,如今见李泱如此不免畏惧,推开轩窗向外急声道:“快找个大夫进来瞧瞧!”
听他如此说,晏晏率尔推门入内,连忙又倒了杯热茶与李泱,一面回首教人去请府里住着的老大夫。李泱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连忙止住了她:“别教宋大夫过来了,不过是方才饮茶岔了气,并不是甚么大事,也别惊动旁人。卧房可收拾妥了么?”
晏晏慌忙颔首:“收拾好了,殿下和郎君只管去便是。”
李泱微微一笑,反倒安慰她道:“别怕。”
经他一劝,晏晏眼中却落下泪来,素日里对他的挂心担忧尽数得了倚仗似地,虚软道:“殿下可吓坏奴了。”
一旁的李昉这才缓过神来,面上起了几分畏惧之色,竟不敢再出一言。
李泱见此心下明白,携了他的手往卧房去,等躺在榻上时方轻轻开口:“观音奴,方才你所求的,孤应下了。”
不待李昉再开口,他低低叹了口气:“孤都明白,你睡罢。”
一夜无话。
次日清早,李泱将李昉亲自送至紫宸殿,回府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寄往范阳。他格外郑重地嘱咐信使:“务必要送到长安长公主手上,别教襄王殿下知道。”
那信使机警,果然依言将那信送至李祁手中。
其时李祁已然在范阳另开了一座公主府,亲自将址选在了镇军大将军府的对面。尝有军中好戏谑者,说这是长公主骄矜,不肯主动向高将军示好,倘若高将军上门提亲,也不至于年过三十尚未婚娶。李祁对此倒不甚关心,闻言只一笑而过。她这些年来在军中威望甚高,隐隐有盖过李策之势。只是她近来谦逊和睦,全无少年时所有的戾气。
莲花府中诸将对此十分心折,文臣则不以为然,说这是牝鸡司晨之迹。这话是那文臣当着李祁说的。李祁讶异于这文臣的刚直,便闭口不言,只见李策看着她微微一笑:“哪儿就这么严重了。”
如此便无后续了。李祁不想前日李泱的书信才到范阳,如今又来一封,等信使去后在正厅拆开一看,眉头一挑,竟露出笑来。
那信中自然便是李昉求告李泱的事,她起先不知李泱为何舍弃李策而找自己,细细一想便明白了,眼底微微迟疑,很快便转作坚定之色。至晚,她在书房写了数封奏疏,于第二日一并递往长安。
李祁做这事时并不瞒高峤,高峤默然等她将事办妥,跟她一并进了公主府的正厅,落座后接过侍儿端来的茶,问道:“长公主那数道奏疏呈上,可是长安起了甚么变故么?”
“变故虽不至于,总是有些事的。”李祁戏道,“高将军要告诉孤的阿爹去?”
高峤垂眸,低声道:“按长公主的意思,是说节帅对此并不知情?”
“自十年前从长安奔丧回来,阿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高将军也都将这些看到眼里,燕云未灭,何必教他烦心呢?”李祁徐徐吹了吹茶末,微微抿了一口,续道,“况且阿爹糊涂,你也糊涂了么?从前昭宗时候,范阳便是中央的心腹大患,几欲除之而后快,从未听过将军解甲归田得善果的,廉颇那样的境遇尚教人说是不能饮食,何况咱们。这些年来燕云与范阳数次对战,总不能得许多好处,却也没教咱们将他赶到十六州外去。这其间的道理,你细想想。”
她说得平静,高峤却知她所言非虚,然正因如此,才愈加惊骇,犹疑不定道:“那长公主如今,是个甚么主意?”
李祁低声笑道:“高将军,你想不想得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教圣人再不惦念咱们范阳?”
其实高峤心头隐约有些影子,只不敢信,低声道:“长公主何意?”
李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圣人即位十数载,几无一日不惦念咱们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赖以重任的司空私德有亏,这些年来见罪于诸臣,朝臣骇于圣人对他的看重和他的手段才不敢言语。倘若如今施以外力,又会是怎样一个情景——那内里,也未必是完好的罢。”
高峤闻言,许久未接话。他知道李祁十九岁的时候就能将满城人命视作赌注,却也没想过她敢逼迫圣人,只为了少些外患。
李祁见他这样,轻轻一笑:“高将军,诸位将军可都觉得你是孤的人,可没想过你总不愿顺着孤的心思,反要教孤来劝你。”
良久,高峤终于起身道:“属下此身性命皆系在长公主手上,长公主但有所命,属下无敢不从。”
李祁面上的笑终于显出几分真切来,她上前为高峤整了整衣衫上轻微的褶皱,歪头想了想,笑道:“等这事结束,高将军若不嫌弃,便来聘孤罢。只是孤已近三十,倒委屈了高将军。”
高峤一怔,下意识地道:“怎会如此。”
“那便好。”李祁松了口气道,“孤还道高将军更喜欢年轻些的娘子。”
高峤仍旧怔怔地看着她,尚未明白她怎会忽然答应了自己,片刻后才低声道:“属下定会备好聘礼。”
李祁笑出声来:“高将军安心就是,孤并不急。”
那奏疏算算时日,该是五月递到长安,然而已入六月,李祁在范阳亦不曾听见旁的消息。她并不指望李玚藉此发落谢洵,可一丝风声也不露,未免太过异常。
六月中旬,一封书信悄悄送至范阳公主府。李祁览毕便将那信烧了,再不执着于那道从未出现在圣人案前的奏疏。
很快七月流火,李祁带了八百护卫,入京谒圣。
【叁拾肆】金翠无颜色
李玚在长安为李祁另辟了一处公主府,在李祁入京的前三日便为她收拾出来。李祁入京那日七夕始过,第二日她便带了礼物入宫去看望谢慈与清和公主李令姌。
入了秋后,大明宫内落叶渐渐侵阶,幸而天气尚不算冷,是以未有草木摇落之悲。再则李祁也非感时伤事之人,她只躲了躲梧桐廊叶,便踏入宣微殿。
此时宣微殿尚是谢懿在时的布置,只有那架上的鹦鹉夜来十分突兀,李祁见了不由一愣,向着接她入殿的掌事女官崔雪蘅失笑道:“早听说圣人送了只鹦鹉给娘子,往常总不能得见,不想竟是类雪一般,范阳却没有这样的。”
崔雪蘅含笑应道:“长公主在外,甚么稀世珍奇没见过,夜来不过是只鸟雀罢了。”
说话间李祁便瞧见一个年幼的孩子从殿内跑出来,有些好奇地望着自己。一旁的崔雪蘅上前抱起那孩子道:“殿下怎么跑出来了。”
李祁闻此便知这是谢慈的女儿,清和公主李令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