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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引 完结+番外 (卫十七娘)



杨公赡此前仍坐在榻上,闻言便要起身回禀,却被李蒨牵住了袍袖笑道:“朕不过闲问一句,卿何至于此。”

“闲宇常自闭,沉心何用写。”杨公赡缓声吟了一句旧诗,见李蒨微露不解之色,轻轻一笑,道:“圣人方才不是垂问臣谢子望的为人么,臣以为他便是这样的人。但他到底是卫公的门生故旧,卫公当时知道他的。”

李蒨眉心微蹙,转而展颜道:“卿莫要跟朕卖关子,卫公乃闲云野鹤一般的人,满朝文武能得他赐乳酪的也就只有卿了。谢子望是他仅有的门生,难不成他未同你说过此子的品性么?”

“说自然是说过的……”杨公赡迟疑片刻,见李蒨面露好奇之色,遂斟酌字句道:“卫公说他这个学生有廊庙之才,却待人失之刻薄,到底不是能做宰辅的人,纵将来侥幸得居秉笔,亦不能长久。”

李蒨垂眸不语,思索片刻方笑道:“卫公发此言论,想来是经过思虑的。朕却嫌他这个学生生得艳若妇人,望之不庄。”

这便是打趣了,杨公赡摇首失笑,叹道:“圣人此论何其谬也,莫非未知汉之留侯么?”

“罢了,朕不同你数旧例。”李蒨不欲多谈,转而央他道,“卿吟诗最妙,此间唯你我二人,卿吟一首《停云》罢,前头的都不要紧,卿只从末尾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一句诵来。”

杨公赡果然应声而诵道:“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他诵末一句时语调渐低,却听李蒨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一句念得极好,朕命卿辅弼四郎,亦是‘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卿可明白么?”杨公赡到底抽回袖角起身,向李蒨长揖到地,一字一句地道:“臣,谨奉圣谕。”

起居郎记录的手此刻已然有些酸了,烛火熹微间,圣天子与太傅的话也终于到了尾声。

“朕与卿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乏得很了,卿去罢。”

“是。”

及到杨公赡步出殿门时夜已深了,白日里的雪渐渐止住,一旁早有黄门官备好毳衣为他披上,笑吟吟退后行礼地道:“雪后路滑,且又寒凉,最是不好走的。小人已教人用那兴国九山进贡来的生姜熬煮了一碗姜汤,太傅不若先饮了再往中书门下去罢。”

杨公赡依稀见那黄门眼熟,定神想了想才想起这是郇弼身侧的苏严,心下便很有些不喜,开口时亦很是冷淡:“不必。”

苏严闻言倒不显得意外,只回首叮咛那掌灯的内侍道:“仔细些。”

等到杨公赡去后,苏严将那碗姜汤奉至郇弼的居处时还有些好笑:“阿翁果然没说错,太傅不肯要咱们的东西呢,一碗姜汤也嫌腌臜,真真儿是个刚正不阿的好人。”

郇弼听他说的不忿而讥诮,笑道:“你知道甚么,出去可不许胡言。”

苏严摸了摸自己的颈,吐舌笑道:“小人自己的脑袋还是要的,只一样,阿翁以为大家属意于哪位殿下?”

李蒨一朝,嫡皇后独孤氏去得早,他便一直不肯立新后,如今华妃冯氏是晋王李玚的生母,又有兄弟冯昭辅做知枢密,本该十分得势,孰料华妃竟醉心禅宗,一味吃斋念佛起来。大抵是因着这个缘故,她与晋王李玚并不亲近。

“听说前儿大家召了翰林院的几位学士拟旨意,大约是已经有了主意。”郇弼闻言沉默片刻,目光中渐渐透出阴鸷之色,唇角却是弯的,笑道,“便是打不定主意,其实也是没什么干系的,。”

次日果如郇弼所言,李蒨诏命为皇七子颍王李瑛在东都洛阳开府,同日册皇四子晋王李玚为皇太子,其王妃谢氏为太子妃,并加封其父开国伯谢寥为开国侯,晋弘文馆学士谢洵为水部侍郎守银青光禄大夫。

太子李玚以君父病势转沉为由,固辞册封皇太子之礼,只迁居少阳院,群臣嘉之。永圣十年腊月初七,李蒨始水米不进,至晚方清醒过来,召命太子及重臣入紫宸殿,托孤于太傅杨公赡、宰相刘宏词、知枢密冯昭辅、两军中尉鱼延年,后独留太子玚于内,除了执笔记录的两名起居郎之外,再无人知晓李蒨究竟同太子说了什么。

辛巳,上崩于大明宫之紫宸殿,寿享四十九,群臣谥曰元圣明纯皇帝,庙号昭宗,葬于章陵。

皇太子玚践祚,昭宗后独孤氏追谥贞淑皇太后,生母冯氏为太后。十七日,上御正殿,降德音,以两军中尉鱼延年加开府仪同三司,封郑国公,知枢密冯昭辅加特进,封邢国公,水部侍郎谢洵进中书侍郎守金紫光禄大夫,并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常卿崔承祖并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次年,上改元居摄,大赦天下。

【贰】芳树千株发

自古天子之丧以日易月,是故居摄元年的正月一出,圣天子始除服听政。其时楚朝第十四任圣天子李玚将将践祚,他生得眉眼狭长,且有一双薄唇色浅酷肖其父,唯有在凝出几分笑意时隐隐可见承自其母冯氏的柔软秀丽。

近来太后冯言患了时疾,恐过了病气给圣天子,便一早嘱咐了萧韶,教她同李玚说明,并不必日日到南内来请安。

紫宸殿的后殿内,李玚闻言笑着向依言回禀自己的年轻女官道:“《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朕若只因阿母患病便罢了请安问好,还算甚么有觉德行?如今不得四国归顺,焉知不是朕不静心修德的缘故。如此,岂非那些书朕都白读了。”

“婢子鄙陋,倒不知道大家的书是不是白读了,委实是不晓诗书之过。”萧韶不由掩口而笑,“只是有太后先前的嘱咐,婢子觉得那真正是慈母心肠,确乎是比诗书上的文字显见得多了。”

女官开口时辞色柔婉,沉默下来却也温和,见李玚沉默,便徐徐行至放着博山炉的香案上,挽袖亲自添了些沉水香,回眸笑道:“倒是安平公主,大家践祚后诸事繁琐,也有日子没去看她了。婢子听说王昭仪时常带着殿下往宣微殿去,想来皇后殿下十分喜爱公主罢,还说要亲自教她读南华呢。”

李玚听了不由一怔,眼里有些诧异之色,过了片刻方才缓缓笑道:“阿懿倒是好兴致。”

懿是皇后谢氏的闺名,宫人皆知如今的圣天子与这位年长他七岁的妻子伉俪情深,圣天子尚在做郡王之时与谢懿曾诞育一子,那孩子名唤李曦,不过两岁便不幸夭折,虽李玚践祚后追封其为昭慧太子,谢懿却仍旧终日郁郁寡欢,是以李玚乍闻其愿意教授小公主的诗书,方才那样惊异。

如今李玚已然加冠一岁,唯一的公主虢儿也不过五岁的年纪。李虢儿封号安平,生母王氏受封昭仪,如今居于东内的含冰殿。小公主因着不是足月而诞,故而生来体弱,自襁褓中便作女冠养大,故而她如今尚且年幼,已然戴上了芙蓉玄冠。其母王昭仪闺名单字为素,生的单柔而性情婉顺,只是蒙幸不频,但纵使如此,到底是宫中为数不多孕育子女的嫔妃。

李玚坐在紫宸殿后殿的一把摇椅上,手里拿了一志怪书册,看见沉水香的袅袅烟丝从博山炉中逸出,那烟丝仿佛化作了山鬼弄玉的形状,教李玚默然片刻,过后方向着萧韶笑道:“不是说虢儿去同阿懿学南华了么,等咱们从阿母那里回来,再瞧瞧她去。”

萧韶应声答了,正要出去命人备好安车,却听得身后的圣天子仿佛是随意想起一桩闲事般的,噙着闲闲的笑意开口:“中书门下今日该是谢相公当值罢,等回来记得教人把他也叫上。阿懿同他亲厚,想来见到他也高兴。”她闻言不由缓缓握紧了自己的衣袖,口中却道:“大抵是这样的,等打了鼓婢子再去请罢。”

李玚轻轻一笑,颔首道:“好。”

这日薄晚,待得紫宸殿的掌事女官萧韶随着李玚所乘的八銮在衡、朱覆阁朆的安车到南内时,眼见砖红宫墙内内已然点起了两列宫灯。

南内同东内是一般的飞陛参差、轻帘舒卷,此时天上最后一缕曦光渐渐弱了下去,反倒是艳红的云彩显在灰蓝色的天际上,衬着勾心斗角的飞檐,愈发像是岫缀霞衣。因岁在青陆之初,故而长安城内攒了一冬的寒意即便经过一场酥雨亦未尝减轻几许,倒是南内的云韶院里新制了几首曲子,演习的声音听来大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气。

到了南熏殿,掌事女官宋青衣含笑将李玚接了进去,口中犹道:“大家原是不必来的,虽是大家的孝心,可太后她刚饮了汤药,这会儿子怕是要睡了,就连云韶院的内人奏的箜篌,太后方才都教退出去了呢。”

李玚对宋青衣及是礼遇,听见她口气中所带着的轻微责备也并不恼怒,只微笑道:“朕幼时养在贞淑太后膝下,后来虽回到阿母身边教养,却不过几年便出宫开府了。如今能日日见到阿母委实不易,宋娘子便不要怪朕了罢。”

于是宋青衣眼中立时显出几分悯然,低声道:“婢子岂敢。”

说话间宋青衣已引着李玚进了殿内,烛光透过那绣着张藻松石的彩屏照入紫绡帐,隐隐照出一个单薄的影子来。殿内燃着紫檀香气,兼有药气驳杂,昏沉沉只点了几支灯檠,纵然殿内覆有茵褥烧着瑞炭,总还觉得冷,且那药气实在熏得人难受,李玚便回首向萧韶道:“去将那窗扉开了散散药气,再多烧些瑞炭,别冻着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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