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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引 完结+番外 (卫十七娘)



阙悯着实是谢洵见过的所有和尚里最入世的一个,同那些开口禅语闭口佛偈的僧人不同,阙悯僧人几乎三句话里有两句是寻不出半点逻辑的,纵然他没同谢洵说几句话,言语中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自以为的对谢洵过往的了解。

那时谢洵只作不闻初见阙悯时他那句随侯珠的闲谈,只向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某观小师傅的言行,倒不像是释家弟子。”

年轻僧人则以超出他这个年纪的平和蔼然道:“像不像都不要紧。便如须菩提曾问佛,说是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佛应曰: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又有佛告阿难如汝所说,真所爱乐,因于心目,若不识知心目所在,则不能得降伏尘劳。譬如国王,为贼所侵,发兵讨除。是兵要当知贼所在。使汝流转,心目为咎。吾今问汝,唯心与目,今何所在。由此及彼都是一样的道理,心内有佛,又何须发于章句。”

“那位小师傅气性大得很啊。”琅嬛半跪在谢洵膝前,也想起初见阙悯时的情形,忽然笑出声来,“阿郎不过说了一句,那位小师傅便搬了许多的佛语出来,阿郎可再不敢说他不像释家子弟了罢。”

谢洵不答,沉默片刻,忽然道:“琅嬛,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是为何出外的么?”

琅嬛果然丢开阙悯之事,偏头思索良久方低声道:“似乎是有谏议大夫弹劾……弹劾阿郎科举失察并另外数条罪过。”

“你说的不错。至于那些罪证是怎么得来的,在浙西的这些时日里我也想得清楚。而那些罪责,有些是捏造的,却也有些是真的,大约那弹劾的人也没想过我会全认了……”谢洵将那碗茶随手一放,抬眼见琅嬛听得仔细,不由起了戏谑之心,便向她一笑,“你不妨来猜一猜,哪些是真的。”琅嬛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僭越么?”

谢洵闻言道,“将这茶撤了罢。”看着琅嬛疑惑的样子,他低声道:“茶慕诗客,爱僧家,偏我非二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现如今饮茶,反倒辜负了它。”

琅嬛闻言不由收了惶恐同他笑道:“是有这个说法,可谁说阿郎便饮不得茶呢。”

眼见原本谈论的话题已然教谢洵带着走了,琅嬛还不觉什么,谢洵便不由在眼底沁出笑意,从适才被他撂下的《奉天录》里拿了一张信笺递给琅嬛:“你是识字的,来瞧一瞧这个。”

那信笺上写的大约是两段抄录的文书,因无前言后语,望去只觉莫名。第一段上书云:其淮南四千五百人,浙西三千人,魏博四千人,昭义二千人,成德二千人,山南东道二千五百人,荆南二千人,湖南三千人,山南西道二千人,剑南西川三千人,剑南东川三千人,鄂岳一千五百人,宣歙三千人,福建一千五百人。至第二段的文字与第一段大致相同,唯一的变动便是魏博、昭义、成德三镇的人数:魏博五千人,昭义三千人,成德四千人。琅嬛看毕,将信笺递了回去,纵然心头已然涌起了无数疑云,却也不敢发问。

谢洵看出她的惶恐,和声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不要怕。”

一时似有微弱的风自屏风外拂来,吹的琅嬛身子一颤,虽说她穿着夹衣,却也自心底起了一层真实可怖的冷意,低声道:“阿郎这是何意?”

女子的语调微颤,听的谢洵不由微微一哂,从前那些待人的刻薄的宽容亦懒怠带了些许出来:“这是两道抄出来的防秋敕文,用来平籴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若是想看,自有全篇敕文给你。”

他说得十分轻松,可琅嬛心知绝非如此,却因不了解其中关窍,唯恐出言询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便不再多言,只默默听着。

“因有旧例与习俗,防秋每出境者,加给酒肉;本道之粮,又留给妻子。凡出境一人却可兼三人之粮,你说这是不是极好的差事?”谢洵低声笑道,“又或者说是我错看了,西北边境的统帅将军们瞧清了最近有仗要打,提前练兵呢。”

前朝曾有诗人于自家文集中言“成德一军,自六十年来,世与昭义为敌,访闻无事之日,村落邻里,不相往来”[1],此论虽不尽然,却也并非空穴来风,自李策总领河北三镇后,便下令云“士吏工商,限其往来”。居摄元年十一月二十九,一封诏令自长安发到了昭义所辖的潞州。

夜里谢沁裹着一领狐裘到了议事厅外时,恰逢萧庭挟怒将茶盏掷向厅门口,好在他反应极快地避了开去,看见厅内诸人的沉沉的面色不由苦笑道:“某眼看着便要赴京了,节帅同诸位将军同僚便是这样来给某送行的么?”

昭义节度使萧庭见他面上带笑,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开,开口时声音犹自带着疲倦的沙哑:“除了方才那个大逆的计策,你们就就没有别的话了么?”

他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出言时却显得十分镇定,即便方才说出大逆二字,面色也没能变一变,只面色平静地否决了那个提议。

一旁一个名唤姚祧的文臣看样子松了口气,上前劝道:“节帅,自古卑不动尊,臣不动君,谢先生入京供职的事,前朝也并非全无先例可循,虽说谢先生才智超群,且又在武事很有见识,于节帅而言十分要紧……可此次入京,圣人旨在借谢家之力压制先前暗中弹劾谢子望的势力,虽不大可能直接使谢先生入中书,却也必不会薄待了他,怎么都是个好去处的。”

话至此处,谢沁哪里还听不出这是姚祧故意说给自己听的,然则即便如此,他却也不去接话,反倒拿了适才萧庭放在几上的一个手炉,裹了裹还未褪下的狐裘,直接自行挑起氊帘出了门——临去时他还顺便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立时沉下脸来的姚祧。

庭中月色如水,几支梅树枝影横斜,暗香浮动。虽说雪后的寒意尚未散尽,却可遥想来年春日里的和暖。

谢沁懒懒地命一仆从搬了一张藤椅放在梅树下,自己抱了那手炉坐在藤椅上闭了眼目,似要睡去。

仆人显是惯了他此般行径,因着天寒不由关切地多嘴问了一句:“谢先生,可要再添些毯子御寒?”谢沁笑道:“不妨,你且去忙罢。”

果然不过移时,先前被萧庭叫来议事的幕僚和将军陆续出了门,在他面前走过时还笑着同他问安,因有几个职位高于他的将军,谢沁只得放下手炉起身回礼。等到人都去了,他才伸了伸胳膊拿起被自己放在藤椅上的手炉,正要转身回正厅,却见到萧庭已然立在自己身后。

谢沁怔了一怔,他竟不知萧庭是什么时候立在那里的,但只等了须臾他便放松下来,旋身复坐了下去,开口时语带笑意:“节帅再命人另置藤椅罢,某着实是倦了。”

许久听不到回应,谢沁忍不住睁开眼要回头,却忽然觉出有细碎的雪珠从梅枝上簌簌地落在自己的脖颈里,连领子也遮不住的凉意刺骨,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怎么样,现在清醒了么?”始作俑者好整以暇地开口,月色下锋利而年轻的节帅眯了眯眼目,像一只闲庭信步,因闯入花园而收敛爪牙的狮子,“可是你说倦了的。”

谢沁不等他说完便恨恨地解开了狐裘开始清理雪珠,一面冷笑道:“果然是节帅眼瞧着某这就要去了,唯恐不能报复呢!”

萧庭看他狐裘下只着夹衣,到底忍着笑将自己的紫狐裘脱了给他罩上,尔后将手从狐裘内伸了过去揽住他的腰,唇在他的耳畔摩挲道:“去哪里?我可还没说许你去……谢子含!”他说着立时松开了手退开几步,抬手向脖颈摸去。

“我不去的,刚才不过哄那起子蠹虫顽罢了。”谢沁望着年轻的节帅,忽然笑着复又任他揽住自己的腰,轻轻亲了亲他的眼睛,低声笑道,“我与节帅打个赌,圣人这诏令,很快便收回去了。”

【拾肆】庭阶玉树生

如谢沁所料,那封召他入省台的制书到底教在京的冯昭辅给拦住了。原本传旨命谢沁入京的使节周宣十分不好意思,谢沁自然知道这也怪不得他,也未曾想过要怪他,只见他书生气十足,且又很有些呆板外露的良善,不免有些好笑。

周宣今年不过弱冠的年纪,舅舅是太常寺卿沈承轲,以门荫入仕,补了校书郎的职,今次出使是他自请之故。他早年在长安时便听说谢洵的名声,后来谢洵被参奏离都,桩桩件件的罪名亲口认下,便很有些愤然,连带对谢沁亦无甚好印象。孰料李玚竟要昭义的谢沁入京,便更是痛惜于圣人不计谢洵的过失,仍旧任用谢沁,致使圣德有损,却不想到得昭义后所见所闻与心中的猜测全不相同,故而如今见谢沁时,他很有些羞惭的讷讷了。

传旨时谢沁正在府中莳花,耐心听他将李玚新传来的旨意读完只止水一样地笑了笑,将那谕旨接了,而后谨守礼数地送周宣出门。

午后他仍旧往节帅府中去,萧庭命仆从将他带至书房,又教人退了出去,等室内唯有他二人时方很是笃定地笑道:“冯昭辅此举乃自寻死路尔,莫说皇上,我瞧纵使长安长公主也未必肯容他。只可惜了你家幼弟,此番被贬,可不是冯昭辅不依不饶的缘故么?倒是皇后星浔纵淑,竟一句劝也没有,她现怀着孕,若是开口求恳,圣人也该顾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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