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二郎将来也不必与乡生同赋试,自然是不必急的。”李玚改容笑道,“朕要你去陪着永平郡王读书,你可愿意么?”
崔煦闻言,下意识地转首看了看崔承祖,见父亲向自己轻轻颔首,便应声道:“小子愿意。”
李泱与崔煦第一次正经相见是在居摄元年七月十四的午后。崔煦被孟璟带到了李泱的面前时,大约是因着已然得了父亲的教导叮咛,故而有些局促和不自在,向李泱行过礼后便默然立在一篇,不言语了。
一旁的孟璟含笑向李泱道:“殿下莫要见怪,崔家二郎往日里是不这样的。圣人斟酌了许久才选定崔家二郎,自有其道理,往后便是他陪着殿下念书了。”
李泱并没甚么见怪的意思,反而喜悦于终于有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便和善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煦便说了名,因还不到取字的年纪,李泱便没多问,只上前携了他的手道:“我唤作李泱。”崔旭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我知道。”
于是李泱便笑起来,扬起携着崔煦的那只手向身后的侍儿道:“晏晏阿姊,多谢你啦!”
晏晏不意他竟知道是自己向孟璟提的主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便低下首去,却也笑了。
少年人的情意总是容易结出来的,自有了崔煦陪着,李泱的精神竟是日渐一日地好起来,课业更是比往日上进了许多。崔煦同李泱熟络后,便也知道了这位殿下并非来时想得那样冷僻,遂放下来戒备,一来二去竟还结交出了几分真心。
长安转眼便入了初冬,寒气过来家家掩户阖窗,杨公赡的府上却是廊轩外敞,望去但觉有淑气长延,粉壁上薄施绘彩,接得天际的薄晚璀璨烟霞鎏金幻紫。
杨公赡接迎李泱时踏在青石板路上因铺了绒毯,行走过处并无声响,李泱佩戴的那装着苏合香片的二十枚镂空金银炉以光胜躅,散出御气馨香,望去但见少年秀质雅正,龆年振响。
他从未曾想过李泱会挑在这时候来。
李泱来时也觉有些为难,却到底连拜帖也没能写一张,见到杨公赡的脸色果如崔煦前儿时所言的不好,便问候道:“早起听说先生身子不好,孤便来瞧瞧。”
这话说得有些怪异,李泱自己也有些不自在,遂又不问自答的低声补充道:“孤写往范阳的家信里同阿爹说先生近来告病在府,阿爹便回信说要孤来瞧瞧先生的病。先生与阿爹有师生之分,且长姊幼时也多承教于先生门下,怎么都是该来拜访先生的。”
主客行走处忽有一阵朔风,杨公赡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觉得心下一暖,微微一笑道:“倒是有劳殿下垂询,臣不过是偶感时气,算不得什么大病。殿下回府后,实在不必用臣的病叨扰节帅。”
李泱闻言,下意识地辩驳道:“阿爹看重先生犹甚于孤,岂能算得叨扰。”
“是。”杨公赡轻轻一叹,好言好语地劝道,“那便更不必教节帅忧心,河朔事繁,何不教他安心些呢?”
李泱虽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却一时说不过杨公赡,更兼他与杨公赡着实没什么情分,便也就罢了。进了正厅,闲言两句,至晚方去。
等庭中燃起灯盏,侍儿山青将杨公赡扶回卧房,半路上忽然低声道:“阿郎这次的病来得蹊跷,是因为鱼将军罢。”
杨公赡闻言脚步一停,看向身侧面色平淡的侍儿,意外道:“你知道了?”
山青淡淡一笑:“奴能知道什么,不过瞧着阿郎连日来心绪不宁,随口乱猜罢了。”
杨公赡知山青聪敏通慧,从不妄语,今听她开口道破自己的心事,轻轻一叹:“咱们回去罢。”
【拾叁】莫学武陵人
如今的长安时节,临窗时有风,闭户则多雪,很快又有一场细雪落下,杨公赡的府邸**除渌水红莲外并无旁的树植,瞧来但觉石山无色,渌水无声,那枯荷接不得雨,着实有些难捱,孟冬十月的景状,搭眼望去只觉十分凄迷。
时接薄暮,此间渐渐成了古赋中所言的寒风积而愁云繁的模样,只是却无人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显出几分肃杀之意。杨公赡因时气所感的病很快便去了,来自知枢密冯昭辅的擅专为难却愈加深重。冯昭辅自谢洵出外后威势更盛,竟有伸入中书门下的意思。杨公赡并非不知李玚对自己的态度,却不肯辜负李蒨,是以衰弱之躯强禀国钧与冯昭辅相抗。
好在李玚对冯昭辅忌惮更甚,迟迟不肯授他平章事之责,只命他总理翰林院与枢密院罢了。
一场雪后,大明宫内银装素裹。苏严将从浙西传来的奏疏递至紫宸殿时悄悄抬眼,正瞧见李玚因忙于国事而疲累甚矣的面色微微好转,眼底泻出真切的笑意,与平日周旋于百官之间的模样全不相同。
那奏疏是在浙西任观察使的谢洵递上来的,里面说他征辟润州句容人孙逍为掌书记,在浙西任职以来禁了泗州僧度尼,却礼敬上元瓦官寺的阙悯僧人。
览毕那封奏疏,李玚不由笑出声来,向身侧侍立的郇弼道:“你也来瞧瞧。”
郇弼躬身上前,果依言从案几上接过那封奏疏,读罢赞叹道:“谢侍郎实在是廊庙才,原本禁了那僧度尼必定是要引得百姓怨愤,说他不敬释家,偏偏谢侍郎又对那阙悯僧人礼敬有加,教人说不得。”
“朕也是这样想。”李玚低声笑道,“只不知那阙悯僧人有何本事,也值得子望专门为他修甘露寺。”
郇弼在一旁觑了觑李玚的神色,觉得他不像高兴的样子,却又真正好奇于那和尚的本事,遂斟酌着白道:“听说是那僧人主动寻的谢侍郎,说是从前梦见长安有菩提子,本欲直接去寻,却被俗事所累不得空闲,便将这事搁下了,谁知前日又在梦中见那菩提子落在了浙西,且呈黯淡之色,心下失悔,故往谒之。”
李玚怔了怔,尔后微微挑了挑眉。怨不得他吃惊,因谢洵素日并不信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却也只无法细问,便转而笑道:“朕少时读书,见书中载太原僧惠照因梦镇州南三十里废相国寺中埋铁塔,特往访之——不想如今竟也能遇见这样的事。”
“怪力乱神的事,何处没有。”郇弼笑了一声,“大家也信这些?”
李玚不答反问道:“阿翁不信么?”
郇弼笑吟吟地道:“老奴记得他们佛门有位六祖,曾做了首偈子。那偈子里有一句说‘此教本无诤,若诤失道意’,既然他们的六祖都是如此说,老奴又何必与他们分证这些,况且能被俗物所累的和尚,难道是能够一心侍奉佛祖的人么?”
“阿翁好刻薄。真该命那阙悯僧人来长安,也教阿翁羞一羞他。”李玚嗤笑一声,随即有些恍了神色,望着那博山炉中逸出的袅袅出神,片刻后才低声道,“浙西不比长安,子望是最怕冷的,也不知他如今冻着没有。”
浙西的冬日十分湿冷,故而甫一入冬,谢洵便甚少出门。自那日送走阙悯时去了一趟甘露寺,他平日里也不过在府中盘蜗。
现今的夜里也日渐一日的冷了,外间的寒意虽不似北方冬日里的凛冽,却到底不能再像白日里那样不过心了,是以谢洵在外又披了一件毛衣裳。他少年时虽是被娇纵得不像样了些,却也是吃过苦头的,自己做这些事倒不觉如何,只是府中新买的小婢煎茶已毕,起身让了让的时候,见他自己披衣不由神色动了动,显出几分惶惑来,后见谢洵自己并无怪罪之意,便略略放了放心,垂眸低声道:“阿郎请用。”因着着实惶恐,收拾茶碾子的手有些颤了,又轻声道:“婢子不经事,只是往后这样的事,阿郎实在无需亲自动手。”
谢洵微微挑眉,亲自将那煎好的白露茶注入一个葵口浅底邢窑白瓷茶碗内,抿了一口向她笑言无妨,却见小婢面上惶惑之色未去,不由轻声叹了口气,“罢了,你去教琅嬛来罢。”
琅嬛此刻正在书房收拾书卷,听得谢洵传唤方才入了茶厅,入茶厅时见谢洵身上裹了一件大毛的氅衣,膝上还铺了一件绒褥,不由笑道:“奴方才命人烧了阙悯禅师送来的手炉,阿郎怎么不暖一暖手。”
谢洵瞥了一眼那莲花纹铜手炉,淡淡地道:“我不要它。”
琅嬛掩口道:“阿郎这样讨厌阙悯禅师,偏偏又为他建了甘露寺,却是什么道理?”
她口中所言的阙悯禅师来浙西谢洵府上时尚是初秋,那时谢洵但见他被灰色僧袍裹着,模样十分年轻,双手合十对自己一揖,口中道:“阿弥陀佛,谁料长安永圣年间的随侯珠如今落在浙西,那长安玄都观里的桃树,想来也已经栽上了罢。”
谢洵想那和尚的言行着实滑稽,可面上却不能与他过不去,皆因阙悯虽名不见经传,其师长却是得赐紫衣加法号的大师冲慧禅师。
冲慧与卫公禤仪交好,自禤仪致仕后,便常与其修禅。
阙悯问他缘何不知自己,谢洵不无讥讽地笑道:“某做学生的不肖,一朝被贬辱及师门,原是不敢以师长之名自矜的,便也不曾在冲慧禅师那里得闻禅师之名。”
“原来如此。”阙悯不以为忤,反倒似乎全没听明白一般地笑吟吟道,“辱及师门是师父说了算,你一个学生如此自论,倘若跟师父的评语不同岂不平白失了奉养之机,委实可惜。须知天下多少可惜可叹之事,都从这个以为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