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严早知杨公赡与黄门不睦,端看李玚方才的态度,一时拿不准圣天子的意思,只讷讷地道:“是。”
李玚坐在御座上,眼看着杨公赡坐下后方笑着开口:“太傅两朝一品身,那郇弼不过一介中贵人,又何苦同他生气。”
杨公赡闻言立时站起身来,缓缓地佝偻了身子向李玚拜了下去,恳切道:“天子不惠于庶民,不礼于大臣,不中于折狱,无经于百官,不哀于丧,不敬于祭,不诚不信,太傅之则也。先帝励精图治,苦心孤诣打压宦者,历时十载方有小成,圣人即位以来却重新启用黄门,不思先帝之苦反欲隳其成,臣今敢以死请……”
李玚收敛笑容,漠然听着老臣的控诉,终于在最后打断了他的进言:“够了。”
看着杨公赡被打断后略显茫然的神色,李玚起身上前扶起他,和声道:“太傅良言,朕深受震动,只是……既然朕践祚以来的所作所为让太傅如此恼怒,竟有朕不礼于大臣,不中于折狱,无经于百官的想法,如何又在日前同几位爱卿上了那玉册文呢?朕辞让再三,有翰林学士同朕讲了唐明皇的典故,今日太傅你又要告诉朕什么呢?”
杨公赡抽手后退,俯身道:“列典立论非臣之责,况臣如今也无典可说,唯有一句旧诗可诵: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李玚闻言不置可否,只轻声叹了口气道:“朕从不知,太傅亦有曹子建之叹。太傅三朝为国尽忠,到了朕践祚之日,已然开始悲回风了么?”说着上前一步,俯下身去和声道:“罢了。太傅今日入紫宸殿,原是为的何事?”
杨公赡沉吟片刻,终于放过了先时与李玚的争论,直起身道:“永安长公主在吐蕃过得不好,听闻备受吐蕃朝臣凌辱。”
“是么?”李玚微一挑眉,露出诧异之色,“朕如何不曾听说,况那吐蕃大相论勃藏去年始来告丧,且言钦陵赞普与永安长公主伉俪情深,来时不过是借个明目堵臣子的嘴,如何能受朝臣的折辱。太傅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莫不是从河朔传来的信,襄王叔忧心女儿,朕也挂念堂姊,难不成永安长公主是襄王叔的女儿,便不是朕的堂姊了么?”语中含义已是昭然,青年的笑容和悦而轻柔,直令杨公赡平白打了个冷颤。
李玚见此,犹嫌不足似地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口中却道:“朕知道长公主幼时与太傅交好。但前日襄王叔曾上了道表文,说是并不欲行河朔旧事,朕心甚慰,以为堪为后世法。所以太傅之前所言,朕自会留中查看,不会使臣子寒心。到底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呐。”
杨公赡欲待再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神色冷淡地道:“圣人明德。”
后三月,吐蕃复遣来使至长安,求河西九曲之地,以为永安长公主汤沐之邑,又言吐蕃大旱,求免赋税兼借粮与吐蕃,使其不至灾民变成饿殍。
李玚于朝堂上和颜悦色地询问李禤的近况,却不想那来使言辞甚异,脸色大改。李玚见此,于御座之上勃然大怒道:“永安长公主乃襄王爱女,朕之骨肉,你只老实说来!”
那来使全不像论勃藏一般善矫饰,哪里经得起李玚天子之怒,当即跪下颤声道:“永安长公主自年前小产过后,身子一天沉似一天。钦陵赞普有以其为末蒙之心,只是长老臣子皆反对,几位夫人也多有为难长公主之举。”
诸臣变色。
李玚乍闻此言,衮服下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他想起数月前杨公赡的提醒,那时自己只管着排除异己,却忘了李禤在吐蕃的处境原本便算不得好——身份尴尬,亲眷在外无可倚靠。以堂姊这样温婉如水一般的性子,可不要难过了么?他虽不甚亲近襄王与李祁,可对李禤却是很好的,李禤幼时养在杨公赡门下,修得一副温静性子,诸兄弟姊妹中,也就只有她能教李玚放下抵触之情了,是以如今听说李禤这般境况,不免惊怒交加。
想来全则必缺,极则必反,事到如今李玚反倒镇定下来,冷冷地道:“尔等也不必为永安长公主请汤沐邑了。论勃藏先前诓骗朕,竟敢同朕说永安长公主在吐蕃一切无恙,着实混账,朕念在吐蕃与大楚数代情分不予发落,今命你回吐蕃据实告知钦陵,教他重礼送还永安长公主,赋税亦不可免!”
那使节白了脸色,还欲再求,却见李玚已然起身去了。
此事很快便传到南熏殿中,冯言挥手命殿中奏小箜篌的内人退下,宋青衣连忙上前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有年前您劝大家的那些话,怕大家是要吃心的。”
“是么?”帘幕后的冯言忽然冷笑一声,“随他去,昔者舜鼓五弦,歌《南风》之诗尚能天下治,在自身也。他即位之初自己将朝政推给阿兄用以弹压太傅杨公赡,如今受了反噬又怪谁去,你瞧他那个样子,分明是教襄王数月前的书信打动了,也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竟教他连面子上的功夫也不肯与阿兄做了。幸得太傅身子渐渐不好了,否则阿兄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呢!”
宋青衣忙道:“娘子这是说哪里的话,若是邢国公这样的人物也无立足之地,朝堂上还有谁呢?”
冯言漠然道:“不是还有谢子望么?咱们大家的主意打的这样好,也不知那刀刃何时便落到我头上了。”
宋青衣唯有噤声不言。冯言见此不由沉默下去,再开口时已然平和了语气:“大家子息不丰,皇后如今诞下子息是好事。她自过了年便一直不肯出宣微殿,年纪轻轻不该如此,你命人将我昨日抄的经文拿去罢。
【拾陆】秋雨咽笳箫
那吐蕃使节最后教李玚痛骂一顿发放回本国,李玚气犹未平,又写了一道诏书,责令安西诸将枕戈待旦,若吐蕃不送还永安长公主,便立时起兵压境。
消息传到安西时,亲自率兵防秋的李祁与高峤正骑马往隶毗沙都督府的尼壤去。尼壤的主街上有胡姬所营的酒肆,亦有贫者席地而卧。至午,李祁同高峤挑了一间酒肆,随手将马拴在了酒肆门前的立柱上,入内便有一胡姬上前,笑盈盈地以汉语问候二人道:“观其相貌,二位该是远路而来的客人罢,生得这样俊俏,要不要尝尝店里的葡萄酒?”
这胡姬待客十分热情,倒教一旁的高峤觉着有些不自在,李祁见此不由一笑,主动上前与那胡姬攀谈起来,高峤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李祁落座后向高峤笑道:“高将军俊朗如玉山,倒是很得美人的喜欢。方才孤在一旁看着,那胡姬足足多给咱们称了两角酒呢。”
高峤闻言哭笑不得,摇首道:“长公主惯会取笑属下。”
说话间胡姬已将打好的葡萄酒端了上来,闻言笑吟吟地望着高峤,翦翦双瞳汪着一泓水出来,做出幽情欲诉的大胆姿态:“奴还会唱曲子,敢问将军听不听呢?”
李祁见此不由大笑,笑罢将酒碗搁在木桌上,身子也歪在一旁,斜眼向高峤看去,开口时便是戏谑的语气:“咱们将军也会唱歌呢,娘子不如与咱们将军比试比试,若唱得好了,将军便带回范阳如何?”
那胡姬见李祁出言调笑至此,高峤仍旧一副板正的圣人模样,心知这将军大抵是不喜这样戏谑之语的,便知情识趣地浅浅一笑:“奴身份微贱,哪里能跟在将军马后。”
高峤先时不发一语,端等那胡姬退下,重新至酒肆外招揽客人时才低声道:“属下尚未有娶妻纳妾之想,还望长公主不要再取笑属下了。”
“孤可不敢取笑高将军。”李祁似笑非笑地摇了摇手中的葡萄酒,见他神色郑重,便也收了顽笑之意,而后她垂下眼睫想了一想,见高峤仍旧不懈下周身的防备,不免又有些好笑,知道今日是逛不成了,索性凑上近前去,低声向高峤道,“前儿阿爹上书于长安,你猜里面写的什么?”
高峤看了看她,眼底却不知何故,渐渐透出一点笑意来。
李祁不由奇道:“你笑甚么?”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高峤目光分明躲了一躲,深觉这委实是极难得的事,随后便听见年轻的将军低声道:“属下近来瞧着长公主,似是变了些。”
她怔了怔。
随后李祁便想起这些年在李策帐下听命,长姊远嫁和亲,幼弟更是衰病之躯全凭药饵,皆是指望不上的,故此李策将她充作男儿一般养大,闺阁温婉女子气半点儿也不曾染上,反倒学了许多阴狠算计。李祁原以为自己此生是一望而知的结局,却不想这世间变换原多,也由不得一身做主,从前做的那些挣扎连水中觳纹也算不上,上位者一封表文便可将其抚平。李祁的手指蓦然一缩,可面上只是作出微讶之色,挑眉问道:“哪里变了。”
高峤摇首:“属下不敢妄言。”
李祁笑出声来:“既都起了头,怎不敢妄言了?孤可不曾听说有这样的话。”
闻此,高峤愈发沉静,低声道:“属下见长公主气度有变,是为长公主高兴,不敢妄言长公主有何变故,却是为自身计。长公主善查人心,岂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呢。”
听他这样说,李祁倒也不好再多逼问,只回到从前的话:“孤方才教你猜那封传到长安的表文上写了什么,高将军不会连这个也不肯猜罢——那可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