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祁郑重地道:“你放心,若你死在长安,我一定把你的尸骨带回范阳,不会让你孤单单地葬在皇陵。”
“嗯。”李泱想了想,笑得有些乖巧,言毕他又抬手抚了抚李祁的眉,轻声道,“阿姊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在长安也会好好顾着身子,阿姊小时候孤身一人住在宫里,不也长成了如今的样子么?”
【拾贰】冠带自相索
四时代序,三秋爽节,李祁离开长安的那日秋风乍起,玉露微凉,杨柳亦不堪攀折,虽有百官相送,却便寻不见李泱来送。她来时骑马,去时亦不愿坐车,仰面但见雁群行过,湛蓝天色上夹杂的几片云朵恍若轻绡碧幔,轻轻叹了口气,回马向北而行。自她去后三日,相论勃藏亦回了吐蕃。
一入了秋,天气渐渐冷了下来,连着落了几日淫雨,一时长安城内青苔被壁,绿萍生道。对此情景,就连一向温和沉静的李泱亦有些烦心,留在长安服侍李泱的侍儿晏晏见他有些不愉,心知是多半为着李祁的事,不便多劝,只得在饮食上多看顾着他罢了。
等到这日傍晚,李泱亲自送走来讲学的太学博士孟璟,踱步回到书房后,晏晏将那熬好的每日晚间都要服用的药端了上来,见小郡王坐在窗前望着外间仍未止歇的秋霖,那眉头已然拧成了个疙瘩,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声音清脆道:“这千金的药非但买不得咱们郡王的一个笑,反倒招得郡王哭,天下可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了。”
李泱被侍儿调笑,不由面上一红,辩驳道:“谁要哭了。”随后见到侍儿的笑面,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晏晏阿姊,你可真正是人如其名。”
晏晏笑道:“我原也不叫晏晏,是长安长公主见我言笑晏晏才取了这个名字,倘若不人如其名,岂非辜负了长公主赐的这个名字?”
李泱捏了鼻子将那碗越发苦涩的药饮近,接了晏晏递过去的清水漱口。漱口已毕,才默默地重复道:“长安长公主……哦,你是见过长姐的,才要说出阿姊的封号来分辨。唉,我却是从出生起便没见过长姐的。上次谒见杨太傅,闲话时跟他说起过长姐,太傅说长姐秉性单柔,不想竟能在吐蕃生活这么多年。可惜我不太方便多见杨太傅,便问得不多。孟博士倒是时常来的,可他年纪轻,对长姐也没甚么印象,况且如今……”
晏晏见他不继续说了,知情识趣地不多言,收拾了杯碗便要出门。
李泱忽然叫住了她:“晏晏阿姊,你会一直留在长安的罢。”
晏晏脚步一停,回首时仍旧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眼珠转了转做出惊慌的神色:“难不成殿下要卖了婢子么?”
男孩子便轻轻笑了:“当然不。”
自那夜李泱无意中透露出几许孩子气的脆弱后,晏晏便将此事告知了李玚遣来为他讲学的孟璟,可孟璟年纪轻,又因事摄宗室不敢擅专,思来想去想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他向李玚上疏陈情,疏称永平郡王年幼且弱,不胜汤饮不好美色,亦无丝竹管弦之癖,平素所见唯有自困于室内,神游古籍罢了。倘若长久如此,唯恐郡王殿下不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倒不如效法皇子,也给他寻一个伴读。
李玚不愿落个苛待宗室的名声,况他留李泱在长安,打的正是教他养病的名头,便准了这道疏。尔后在人选上斟酌再三,最终择了崔承祖之次子崔煦为其侍读。
居摄元年七月十三,圣天子幸崔承祖府。崔承祖自谢洵出京后便补了中书侍郎的缺,受恩深重,今见李玚亲幸府宅,受宠若惊。
“朕今日是来瞧瞧你家二郎的。”李玚被迎至正厅后问道,“不知他下学了没有?”
崔承祖闻言不免错愕,忙应道:“尚未,若是圣人想要见他,臣立时便着人去唤。”
“无妨。”李玚止住他,笑道,“少年人多用心治学是好事,朕可不能误了他的时辰。”
崔承祖连道岂敢,却到底没去叫人。
崔煦从国子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在外等候的小童连忙将一件大氅递了过来,催促道:“二郎可算是出来了,圣人来咱们府上啦!”
少年人身子热,长安七月的薄晚只披了一件大氅便暖和过来,闻言先是忍了忍,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尔后终于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向那小童询问道:“圣人来咱们府上,你催我作甚么?”
那小童等扶着他上了车撂下帘子才在车外悄声道:“阿郎说圣人是来见二郎的,可不要快些回去了,若是圣人等急了可怎么好。二郎瞧从前谢相公那样谨慎的人,教人拿捏住了错处还不是说出外便出外了,何况咱们,二郎见了圣人,可定要守规矩,万不敢向那谢子……”
谢子望,崔煦默默地补充道。他记得那个跟他只说过几句话的青年相公的字。姓谢名洵字子望,不能不教人想起《诗》三百里的那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纵然知道这是父母赐名,也平生出几分绮思。
车外小童的絮絮仍在响着,这次他终于想起了谢洵的字来:“小人听说圣人要查当初是谁起头参奏谢子望,又是谁诬告了他——难不成这也要查么?当初是方大夫自己出面弹劾的谢子望,这事连小人都知道,能再查出个什么结果呢,况且谢子望是自己认下的罪责,难不成圣人能再让他回京来,重新入省登台做他的中书侍郎么?”
坐在小童身旁赶车的车夫默然不语,并不敢参与到这样的议论中,于是小童说了半晌,发觉没有同他讨论的人,便也渐渐失掉了乐趣,向车内的小主人总结似的道:“所以圣人若是当真追查,定然是白费事的。”
他仿佛觉得自己很正确,已然忘却了这个消息起初便是空穴来风,做不得准的。他说完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事实,不由叹了口气,正要说些别的,却听见车内一直默然不语的小主人出声了。
“别再说了。”崔煦开口时有些犹疑,停了片刻却不知缘由地坚定起来,“谢节帅他不是这样的人。”
等崔煦回了府邸,不及换下衣衫便教仆从传入正厅,迎面瞧见坐于尊位,执杯饮茶的圣天子,微微一愣,只就这样一眼,仿佛从前对圣人的猜想尽数被推翻了。
他早听说如今的圣人是弱冠践祚,却不想圣天子望去这样年轻,眉眼虽略显锋利,却因着那面上的温和微笑,将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那一星半点儿的戾气尽数缓和,刺绣着龙纹云水的衮服穿在他身上也不觉迫人,只像个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在听说发放谢洵出外时他也曾猜测过如今的圣人是个怎样的性子,爱之重之的臣子翻覆间便可令其出外,大约是个喜怒无常、臧否无律的君主罢。可如今亲见了李玚,却半分也不能教他联想起阿爹回府后同阿娘所言的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圣人,也不能教他想起之前听说圣人发放谢洵出外时对圣天子的猜测。
李玚早听崔府仆从禀告说二郎回府了,果真很快便瞧见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却有些怔怔的,那脚步半晌也没能迈进门来,忽然觉得很有意思,遂与他对看了片刻方含笑开口:“二郎怎么不进来,只管站在那门口,也不觉秋来冷风吹的身上寒冷么?”
崔煦这才反应过来,面上微微一红,进门向着李玚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恭肃请安。见他如此知礼,又生得宛若玉树般的模样,李玚心下甚欢,便招手向他唤道:“二郎过来。”
等崔煦向李玚过去,李玚便将他抱至膝上,崔承祖一惊非小,立时起身,却不敢拒绝,李玚倒不觉如何,试了试分量方笑道:“崔相公还不快坐下,朕不过是见了卿家凤凰儿,心里喜欢罢了。卿家的二郎观其面相,将来也是个有福气的,只盼着皇后诞下的孩子同二郎一样健壮便好了。”
崔承祖战战兢兢地坐下,陪笑着道:“皇后殿下福泽深厚,诞下的子嗣承天所授,自然比臣这不肖子强过百倍去。”言毕抬眼却见崔煦全无惧怕之色,漆黑明亮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展颜笑道:“圣人喜欢我么?”
李玚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温和道:“朕有个女儿,年纪还小,身子不好却十分聪明。朕平日里政务繁忙,极难得才能见她一次,等见了她,朕如此抱着她,公主便知道朕是喜欢她的了。”
“圣人是公主的父亲,公主孺慕父亲,自然圣人所为之事落在公主眼里,便都是慈父之恩。”崔煦正色道,“小儿却不敢与公主相比。”
孩童的语声犹带稚气,李玚听了却不由哑然失笑,终于答了他先前的问题:“朕很喜欢二郎,知进退,明是非,最要紧的是不惧君威。”
崔煦闻言复又展颜,向李玚笑道:“圣人今日来看我,是为着什么呢?”
“朕来问一问你的学问,有大事要嘱咐你呢。”李玚有心逗他,佯正色道,“若是学问不好,朕可要罚你的。方才朕与你父亲谈论你的学问,听闻进益甚缓,却是何故?”
崔煦也不慌乱,从李玚怀里挣脱,后退几步重新向李玚行了一礼,朗声答道:“若欲进德修业,当读《大易》以垂文,倘若说礼敦诗,便应以《春秋》为贵。先生说这些皆非一日可成,不必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