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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引 完结+番外 (卫十七娘)



传旨的黄门到襄王府时,李泱正在书房读书,听得外头有传旨黄门到了,遂合了书卷整衣出迎。听完黄门的来意,少年郎温和笑道:“晨起阿姊与高将军往龙首原骑马去了,说不得要正午再回来。若是中贵人等得,便在府中歇歇脚,若等不得,孤便遣人带中贵人去寻。”

与李祁策马的将军名唤高峤,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却已然受封怀化大将军,成了李策的心腹,此番进京诸将中,以他官职最尊。李祁知他为人清直,模样又好,必定十分讨长安的小娘子欢心,遂故意领着他从朱雀大街骑马行过,却不想直到龙首原亦不见高峤面色改换,唬得那道旁的娘子们鸦雀无声,他却仍旧是出门时的肃然,忍不住莞尔笑道:“高将军这样整肃,是欲待稷下谈经去么?”

高峤闻言,于马上正色按着礼节道:“属下随长公主出门,不敢轻佻有失分寸,拂了长公主的颜面。”

李祁显是不觉倘若高峤放松些,于自己的颜面有何贬损,只觉得他这样正经寡淡,竟也十分有趣,遂开口笑道:“有一件事却是好笑,孤说与你听,你却不许说给别人。数月前咱们往长安来时拜会太傅,可不是赠了先生许多礼物么?你道先生回礼时回了什么——在那许多书里,除《女则》、《孝经》这些正经书外,竟还夹了一册《北里志》呢!只因泱儿年纪还小,孤便偷偷收起来了。”

听得此言高峤先是一怔,继而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目里终于泻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斟酌片刻才道:“想来那也不该是为郡王殿下备下罢,太傅手下的人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李祁不意他也知道这等市井传奇,闻言笑道:“孤不同你顽笑。孤瞧着这样的传奇好看得很,像郑举举之流的故事孤便喜欢得紧。可惜孤前儿收拾行李收拾得匆忙,又有郡王殿下在一旁看着,不好将那书册也收着,便丢开了,你在范阳,可也见过这样的书册?”

她问得实在坦然,倒让高峤愣了愣,年轻的将军只片刻就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那些传奇话本,末将从军之后便不曾再看了。”

“那画本呢?”李祁仿佛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同他问出什么,“不是你说的那种传奇话本,是有画的那些……画本。”

年轻将军教长公主大胆而直率的顽笑话逗引的面上有些挂不住,掉转过头去,咳嗽几声方道:“长公主身份贵重,这样的画本还是少看些好。”

“将军说的是,孤也是这样想。”李祁轻轻叹了口气,“否则一直嫁不出去,面上也觉得没那么好看。”

高峤听得此言,不由蓦然转过首去,自觉失言地告罪道:“属下冒犯长公主,请长公主责罚。”

见到高峤难得显出慌乱的神色,李祁佯作色住马,望着他渐渐白了的面色,忽地笑出声来:“谢子含如今孩子都有八岁了罢,这左右也冒犯不到孤身上,有什么值得告罪的。”

李祁说的谢子含正是谢洵的二兄谢沁。谢沁,字子含。征辟于昭义镇,因着昭义镇与范阳镇多且复杂的缘由,两镇之间摩擦不断,而昭义镇的节度使萧庭全不像卢龙节度使徐温那样温软,故而与李策是有旧怨的。李祁今年十九岁,十岁那年曾经被昭宗李蒨赐过婚,郡马指了年长她许多的谢家次子谢沁,只等她过了及笄便要完婚。赐婚的来使到范阳时她还在范阳的大校场上骑马。那时她刚随李策来范阳不久,李策对她的婚事不欲多加过问,只命来使自己去问她。那来使倒也老实,闻言于晨光熹微时便等着她,直等到被正午的日头晒得面色通红,才看见十岁的小郡主施施然地从马上下来,懒洋洋地打开李蒨写的书信,然后笑眯眯地开口问道:“孤听说谢家三郎生得美,却不知这二郎如何?”

那使者连忙道:“谢家的三位郎君都是不差的,谢三郎君生得好看,可谢二郎君精于武事,便自然不是一路的比法。”

“哦。”李祁闻言只是望着他,等到那传令官面上挤出来的笑撑不住了才笑吟吟地开口道,“你去寻一个见过谢子含的人来给他画像,倘若他合孤的眼缘,孤便应了这门亲事。”

后来李祁等了半个月,没等来画师所绘的画像,却等来了从长安骑马来的谢沁。那时谢沁一身短打,已然及冠的青年遥遥望去如同皎皎明月,直到后李祁见到谢洵时才模模糊糊地有个念头,这两个人果真不是一路比法。可那时李祁年纪尚轻,只是无可无不可地想着,倘若此生就这样了,嫁给这么个人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他须得……

须得怎样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就听明白了谢沁的来意。

谢沁是来退婚的。

于是小郡主的一腔绮思就此烟消云散,撑着最后一点骄傲主动退了这门亲事。

那时此事教李祁视作大辱,如今长大了倒不觉得如何,不过一笑置之的事,究竟也不肯再轻易许人,且又亲见息国大长公主李兕的事,竟隐隐生了终身不嫁的心思。

高峤见李祁果真没什么动气的意思,略略定下心来,正要再开口时却听见远处有车马声传来,回首望去果见有一队人马往这里赶来。

“你猜那来的,是不是圣人所遣的黄门?”李祁分明也听见了,却是眼也不抬,只笑向高峤道,“策马左右也策不成了,你回府后命人仍旧收拾行李,记得悄悄将那册《北里志》寻出来给孤。”

高峤一笑,颔首应了。李祁见他回马往襄王府中去,这才主动提马上前,果见那来的一队车马里头一辆车里有个眼熟的黄门。那黄门见了李祁连忙下车,笑道:“大家在紫宸殿等着长公主说话呢,永安长公主的家信寄到长安来啦!”

李祁微一蹙眉,却迅速地下马上车,半晌随着那引路的黄门到了紫宸殿前,她默默地打量着紫宸殿上面的斗拱飞檐,忽然笑了:“孤远在范阳,这长安好景,竟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带路的黄门不意她忽发此言,呆了一呆方斟酌道:“大家看重长公主甚于颍王殿下多矣,倘若长公主不舍得长安,便长住又有何妨?”

“你这黄门倒是乖觉。”李祁似是又笑了笑,却不肯再多言,只等黄门进去通传已毕,方步入紫宸殿正殿中。进了正殿便见到李玚正在翻阅中书门下的宰相们递上来的奏疏,清咳一声行礼道:“圣人万安。”

李玚直将手中奏疏看完,才抬眼向她笑道:“阿祁快过来坐,也瞧瞧禤禤阿姊的家信。”

李祁坐在黄门早已备好的软椅上,从郇弼手里接过李玚所言之家信,粗粗一览,神色却已然变了。

“这是禤禤阿姊自己的意思。她既与钦陵赞普两情相悦,朕也不愿强坏人姻缘。论勃藏大相已将他国内形势说得明白,此次前来不过是要求个安心,回去堵那些贰心臣子的嘴罢了。”李玚微笑道,仿佛不曾看见李祁冷下来的面色,“阿祁觉得如何?”

李祁很快整好脸色,兰佩承风一般的好姿态,起身道:“既是长姊自己的意思,臣妹也不敢有旁的说法。”

见她终于妥协,李玚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想起太后冯言之前的嘱咐,便又笑道:“朕这里倒还有一桩事,要与阿祁商议。”

襄王府中,李泱命人将药碗端下去后,在正厅以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几上昏沉沉的一点灯明。

他已经等了许久。

等到李祁推门进来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为何无人通报,只怔怔地向外看去,下颌上还带着一点方才维持同一种姿势久了的痕迹。不等他开口,李祁见他这般模样便先笑出声来:“薄晚支颐坐,中宵枕臂眠。小郎君,薄晚已过,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李泱开口时声音带着沙哑的调子,却很温和:“高将军回来后教人收拾起身的行李,我想着还不知道何时启程,便等一等阿姊,也好心里有数。”

少年说话时带着几分孩童的亲昵,却没能等到李祁的回应,有些诧异的向对面背着他倒茶的李祁看去,却见她手臂微颤,竟是倒茶也倒不稳,不由立时起身朝她走了过去。行至李祁身前,李泱有些不敢置信地道:“阿姊,你在哭么?”

李祁眼角已然红了,见李泱站在面前,眼中全是惊诧的神色,不免觉得难堪,勉强镇定道:“泱儿,不必收拾了。”

“什么?”李泱疑惑道,“咱们不走了么?”

“不是不走了。”李祁一字一句道,“是你要留在长安。”

李泱一怔,仿佛没听明白一样,片刻后才低声问:“要留多久呢?”

紫宸殿内烟丝弥漫,李玚锋利的面目隐在后面,看不清是何种神情,声音却是柔和的:“朕与太后商议,河朔苦寒,犹以冬日为甚,泱儿身子不好,不若留在长安,也得以名医照拂,说不得能大好些,也是好事。”

李祁看着面色苍白的幼弟,用从来不曾有过的和婉语气道:“泱儿别怕,阿姊会很快来接你的。”

“嗯。”李泱颔首,却仿佛着了魔一样,忽然问道,“阿姊,我当真觉得我的身子是越发弱下去了。倘若有一天我去了,你会难过么?”

这样的话他只问过两个人,一个是卢氏,另一个便是李祁。卢氏性子柔和,却听不得他发此不详之语,白了脸色命他不许再说。后来他偷偷地又问了李祁,她却全然是戏谑的笑:“若你去了,我再难过你也看不见,岂非白费力气?”那时他还小,只觉李祁的话十分有理,遂不肯轻贱自己,使了十分的心力来保养自身。如今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般地又重新问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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