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童稚的嗓音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天真的可笑,谢寥果率尔笑道:“咱们阿祧竟是个仁心之人呢。”
往后数日,谢洵便住在了这京兆万年的府邸上,很快便到了五月十七日,谢洵于清早身着吉服,率鼓乐、仪仗、花车,骑马往荥阳郑氏在崇仁坊的宅子里去迎娶郑晔。
是时谢家仆从广奏音乐,多集徒侣,遮拥道路,繁华甚极。催妆诗罢,郑晔教翟拂扶着上了花轿,待得到了谢家府邸,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诸礼已毕已是薄晚,谢洵坐于喜房之榻,等对面的郑晔含羞却扇之后,方伸手为她去花,又陪了她片刻,忽闻房外有人叩门,听声却是琅嬛。
琅嬛的语调甚急,大异往常的从容,却又十分喜悦的样子:“阿郎,圣人同皇后到了,教您带着娘子出去见见呢!”
谢洵闻言一怔,大抵是不曾想到李玚与谢懿会来,然而想到李玚先前的行径,却又觉得这实在是他能做出的事。反倒是郑晔反应得快,起身坐在妆镜前重新梳妆,收拾停当方回首向谢洵道:“三郎,走罢。”谢洵见她面上虽有些不自在,好歹不曾有畏惧天威的意思,心下一宽,遂含笑携了她的手出门。
等琅嬛将谢洵郑晔引入了正厅,果见帝后二人坐于高位,身侧站立着萧韶与崔雪蘅。此刻厅中亲友宾客已散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二三摄于天威再不敢言语顽笑,故此分明极大的一个厅堂,竟是鸦雀无声。
李玚一见谢洵携郑晔入厅便弯了眉眼,一旁坐着的谢懿亦神色和婉,受礼过后,李玚向萧韶与崔雪蘅道:“快将谢相公与谢娘子扶起来。”
等厅中诸人重新落座,李玚方笑道:“阿懿怀着身孕十分辛苦,朕想她高兴些,便带了她来看谢相公的嘉礼,也教你们骨肉相见。”
这委实是极大的恩典,谢寥忙道:“圣人明允,是我谢家之幸。”
李玚偏了偏首,见厅中众人全无他方才来时的放纵肆意,微微有些不快,却不好多言,却听身侧的谢懿轻轻一笑,向李玚道:“四郎好容易出来一遭,倒拘得众人不敢说话了,咱们往别厅去罢。”
“正是呢。”谢洵上前一步扶住谢寥的臂膀,微笑着望着李玚道:“臣糊涂了,本是教人收拾了另外的厅堂以待圣人亲临的。圣人那日在中书门下,还说要吃臣一杯水酒呢!”
这话倒是不假,等谢家诸人陪着帝后去了谢洵早起命人收拾出来的小厅,复行君臣之礼。李玚笑道:“阿懿是朕的妻子,亦是诸卿的家人。今夜朕与阿懿来此,是贺三郎结缡之喜的,权当是家人欢聚,不必这样拘礼。”
诸人自只有唯唯的道理,究竟不敢放纵,倒是郑晔稳重沉静,与谢懿多说了许多话,李玚默默听着,时而插一两句问话,又过了半晌,外头的萧韶与崔雪蘅进来催促道:“大家,时辰到了,回宫去罢。”
李玚闻言道:“把阿懿的披风拿来。”
收拾妥当,李玚亲自给谢懿系上披风,携了她的手出门。谢洵诸人等帝后二人上了来时乘坐的安车,又见那安车没了踪迹,这才回府。
安车驶得平稳,谢懿伸手挑起帘帷一角,见谢府已然见不到了,方将另一只手从李玚掌中抽出,适才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显出冷淡的神色来。
李玚见她如此,也不多言,默然不语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语调极温柔地道:“阿懿,你可知朕方才见谢相公结缡,心里作何想么?”
谢懿闻言微微挑眉,却不言语。
李玚声音愈发柔和,还带了些少年人的天真:“朕想着,要是什么时候落下惊雷,把谢娘子坐的花轿劈了便好了。”
他说完后果见谢懿眼底恚怒之色,嗤的一声笑出来,伸手抚了抚谢懿的眉眼:“难得阿懿也会动怒,朕只道阿懿已然入了释家,禁绝七情六欲了呢——别怕,谢娘子有福气嫁与谢相公,又怎么会教雷劈着,朕哄你顽呢。”
三日后谢洵销了假仍旧上朝,下朝后往中书门下去,忽见宰相张夷则上前来与他问候道喜:“谢相公小登科大喜,某却不得闲去府上致贺,只命人将礼物带到贵府,实在失礼了些。”
谢洵笑道:“某父兄小妹昨儿已回到任上去了。张相公那些贵重之礼某倒是见了,只是留着左右是无用,便借花献佛赠了父兄,父兄赞不绝口呢。”
张夷则神色一冷,却不知为何复又笑起来道:“谢相公才学过人,口齿亦是吾辈所不及万一的,只望来日位列三公时,多多在御前提携了。”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且不待谢洵接话便径自去了。
待得午后,中书门下会食毕后,李玚身边服侍的黄门苏严带了几个小黄门来传,圣人有旨开延英,命谢洵、张夷则往延英殿去议事。谢洵下意识地觉得不好,到了延英殿,见冯昭辅、杨公赡及考功员外郎胡庆季俱在,更是惴惴难安。
李玚将一封奏疏递给身侧的黄门郇弼,淡淡地道:“给谢相公瞧瞧。”
于是郇弼缓缓下阶,将那封奏疏转交至谢洵手中。谢洵展开看去,第一行字便教他从心底升起几分惶然来——“臣闻谏官进言,御史持法,乃君之耳目,邦之纪纲,故仆未敢惜身,以避亲贵。今据实弹劾侍郎谢洵诓君大不敬之罪……”
李玚在御座上看着谢洵面色渐渐难看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谢相公,御史大夫方敏言弹劾你包庇新登科的举子、二甲进士宋启清,隐瞒其父之讳撞了先帝名字的事情呢,你怎么说?”
谢洵心下有无数狐疑乱拟,只苦无线索,便沉默不语。李玚见此,眉眼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低声道:“谢相公回府等朕的旨意罢。”
延英殿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等传到李祁与李泱所住的府中时已是旁晚,其时李祁将将读完杨公赡送来的一册书,闻言挑了挑眉,唤过一个将士来,笑道:“罗将军,上次孤问你的事你可还记得么?”
罗将军名唤罗呈,是与李祁为李兕奔丧的数十将士之一,年纪已十分大了,耳目却还灵便,听了李祁的问话立即回道:“记得。”
李祁又道:“无一字诓孤么?”
罗呈忙道:“属下不敢欺瞒长公主。”
“那便好了。”李祁舒了舒胳膊,笑道,“孤入京也有日子了,说起来,还未曾好生孝敬太后姑姑呢,泱儿明日随我往宫里去罢。”
【拾】着脚履危机
第二日太后冯言午睡方起,正在同安平公主李虢儿说笑。李虢儿本随着谢懿学书学得极快,却见谢懿怀孕怀得辛苦,便不再日日往宣微殿去烦她解惑,转而日日往南内来与冯言说话。
襄王妃卢氏的弟弟娶了李虢儿之母王素的姑姑,细算下来李祁与李虢儿除了姑侄之分外,另有一桩情分在,故而傍晚她领着李泱来南内拜望冯言,意外见到李虢儿时,便很是亲切地向她笑道:“虢儿的身量仿佛又长了些,倒比我才来时高了许多。”
李虢儿先是板板正正地向李祁并李泱行了一礼,尔后闻言展颜而笑:“长安姑姑却是跟那时后一样好看呢!”
这话教歪在一旁读经的冯言听去了,不由放下佛经,怜爱地望着李虢儿笑道:“虢儿的嘴最甜,奉承话说得比那些外头的文官好听,还教人心里舒坦。”
南熏殿内的博山香炉里燃的紫檀香,外头又有一云韶院里的内人在弹小箜篌,李祁见那内人身着一件浅绯罗裙,衬的眉目如画,闻言回首亦笑道:“可不是,小小年纪便这样讨人喜欢,比侄女强得多了。”她一面说,一面起身将宋青衣端来的茶盘接过,面上仍旧带着亲近之色,亲自奉茶与冯言:“侄女今儿来觐见阿冯子是有个缘故的,阿冯子教他们都出去罢。”
李祁说话时的语气淡淡的,一旁的李虢儿不知为何,却觉出了些压迫之感,便不待冯言开口,率尔起身道:“虢儿出来许久了,阿娘也该遣人来问了。”
冯言颔首,转首向宋青衣道:“你多找两个黄门看着公主,好生护送虢儿。”
殿内弹奏箜篌的内人亦止了曲子,抱琴而退。李泱本坐于李祁之侧,见此不由亦待起身,却教李祁拉住了袖子。
“泱儿是不必去的。”李祁的凤目微微弯了,和悦地笑道,“你在这里听着便是。”
冯言不由微微蹙眉,却到底没多说甚么,见殿内宫人黄门尽数退了出去,只剩了一个宋青衣,便漠然道:“阿祁有何话说么?”
“是息国大长公主的事。”李祁笑道:“阿冯子不觉得阿兕儿姑母她歿得突然么?”
此话一出,冯言立时变了神色,李泱亦很是诧异地望向李祁,不知她为何忽作此语。
李祁观望着冯言的脸色,觉得那神情不似惊讶,倒带了些惶惑,虽说那神色一闪而过,李祁亦不觉得是自己瞧错了。她垂眸一忖,忽然就想起那日她带李泱去邢国公府上拜会冯昭辅时,那管家说太后召国公入宫宽慰的事来,思及此处不由心头一凛,抬首重新打量了冯言片刻,忽然如蒙化迹般地笑了起来。
“原来阿冯子知道啊。”李祁和婉一笑,端起那盏已经凉了的茶,不在意地饮了一口,叹道,“原是侄女错看了,竟没想到这样大的祸事,姑父竟也不避阿冯子。到底是一家子骨肉,只可惜侄女姓李,当不得姑父的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