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护卫且慢,小的认出此人是谁了,他便是那日替陛下挡了一剑的琴师。小的想,不如先押解去锦乐宫奏请陛下如何?”
王护卫一听,觉得有理。他的命虽小却亦珍贵,若是因为得罪了这琴师而丢却小命,这可得不偿失。便暂时收去邀功之意,颇为客气地将李容若请回到锦乐宫。
张公公传话进了御书房,不消片刻便出来了,传下萧商“先行押解回房禁足”的命令便又进去了。
侍卫们瞧见此番景象,心中自然对这李容若又多了几分客套,只是终究未得萧商一句“误会放人”了事,侍卫们心下还是看扁李容若的。
宫中都说这常公子颇有媚主之态,此番看来的确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这常公子如此风骨,确又不像那般流俗妖媚之人,不知究竟是帝王有意还是公子有意了。若是帝王有意还好办些,若是公子有意得防备着方是。
王护卫将李容若“送”回房中,便亲自带着几人守着房门窗户。
李容若看他们煞有介事的模样,心中冷哼,若是他想逃出去,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皇宫虽大,漏洞亦多。凭他功夫,月夜潜逃不过如一呼一吸罢了。
晌午,萧商方踏进锦乐宫敲开了李容若房门,朝他一笑,带着几分调戏不羁,道:“常公子陪朕去个地方如何?”
李容若眉眼微微暗沉下来,却依旧点了点头,淡淡静静随着萧商走了。
残垣之前,樟树唱起了沙沙的挽歌。
四目相对,一人隐忍,一人决绝并且仇恨。
“常公子,此人是那日刺杀行动中唯一的生存者。杀朕已是大不敬,何况还要令常公子负伤,朕特地命御医将他疗养一番,好等到今日受这凌迟之痛。如此惩罚不自量力的乱臣贼子,常公子觉得如何?”萧商笑得残忍,问得亦残忍。
如何?还能如何回答?
李容若定定看着对面不远处那人咬牙切齿的情容,同样咬紧牙关。亏得白纱遮挡,方没有泄露他的情绪。
萧商似乎终于发现面纱着实碍事,便抬手将笠帽掀下,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容若。
他还能如何选择?
李容若冷冷转头看萧商一眼,道:“既然冲撞了陛下,便由陛下决定吧,草民无有异议。只是,如此残酷法行,怕是有辱陛下仁慈,不如给他个痛快罢。”
好一个常公子,原来言语亦有一番八面玲珑。
萧商终于拂开脸上阴霾,朗笑一声,道:“既如此……”他朝他投去促狭一眼,续道:“凌迟,行刑。”
利刃如光,轻轻一抹间便血肉分离,一片一片,令人心头发冷大有呕吐之感。
鲜血从来都悲凉且壮烈,即使是一个刺客,亦不例外。只要,心中有所执着并为其流血牺牲不畏不悔。所有的豪言壮志,特别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志,都需要舍弃生死的绝对彻悟来成全。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到底是谁作为你的将呢,悲壮的受刑人?
殷红流淌一片,却未曾听闻一丝一缕悲号。那倔强仇恨的眼眸,李容若终身难忘。
“狗皇帝!”那人终于咬牙切齿出声,似是用尽一生的力气方令这三个字喷薄而出。随后艰难转了转眼珠子看着李容若,有气无力,“竖……子!”
好!李容若在心中为他振臂高呼,眼中的哀婉却一逝而过。
他绝对会记着,记着这个为了心中大义而自愿毁灭的壮士。
“常公子,那人刺你一剑,趁现下仍有一口气,你还他一剑彻底了断性命如何?”
李容若不语,一脸冷清淡静,只管从侍卫腰间抽出长剑,缓缓走过去对着那人心口一剑刺去。
天空一只杜鹃低低沉然而过,似是要来叼走那人的魂灵好献与望帝。
“常公子心可真狠。”
李容若扔下剑,朝满脸堆笑的帝王走去,虽云淡风轻般,然亦看得出周身细微的肃杀之气。“陛下命令,草民不敢不遵。”
萧商深深看了他一眼,明明此人需多加提防,加上此般心狠,更不可留于宫中,甚而不可留存于世。只是,萧商终究走不出内心情感的樊笼,妄想着自己所愿便是将来。
第7章 五石散
月夜,星朗。
“王爷,是否要准备明日进宫?”
萧煜捋了捋扇坠流苏,挑眉笑看面前的黑衣人,道:“进宫去做什么?”
黑衣人波澜不惊,问道:“难道王爷不想要李公子?”
“要是定要的!”萧煜斜眼看了一眼窗外洁净安定的星月,悄无声息敛了笑容,“只是父皇定也对李容若有所图谋,不是色,便是才,否则不会留他在锦乐宫这许久。本王贸然进宫,还向父皇要人,未免太过张扬。”忽而转头,目光冷峭阴寒,问道:“你说董皇后去了一趟锦乐宫?”
“是。”
“有何反应?”
“从锦乐宫出来后没有任何不妥。”
萧煜勾起了嘴角,“唰”地滑开折扇,闲逸地摇动着,忽略依旧垂首的黑衣人,只管自己出神地笑。良久,方起身朝床榻走去,顺便朝身后抛出一句话:“该去皇后附近吹吹风了。”
黑衣人冷漠的眼里泛起一丝笑意。
窗外,修竹温柔却唱起了凄冷的歌谣,连同星月亦一同唱愁了,只剩下星星点点在天空垂泪。
初夏的天气,依旧保留着春天里毫无征兆便下连绵雨的习惯。这可愁坏了那群洗衣的宫女,明里不敢抱怨,暗里狠狠将云雨雷电通通批判了一顿。然而即便如此,衣服不干依旧是不干。
这日,李容若想要沐浴,翻了翻衣架子,又翻了翻衣柜子,还是悲伤地发现缺了亵衣,于是便让宫女去取亵衣来。
等了好半天,浴桶里的水逐渐凉了,宫女们进进出出已然好几回了,却仍旧不见浣洗司的送衣物来。
李容若感叹,料想着宫人欺他无权无势,正想自个儿去取,不料一出门,便见一人用木盆捧着一叠衣物迎面来了。
李容若凑过去下手想将衣物拿起,手指一触便惊得他一愣一愣的。这……湿答答的如何能穿?久憋的气郁无奈正想化作火气发作,那宫女抬起头来,神情呆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道:“公子,皇后娘娘恐公子不够衣物换洗,又忧心您怕惊扰皇上而不敢向皇上要求,特命奴婢拿来衣物给公子。”
李容若不动不言,只是定定看着湿漉漉的衣裳。停在半空的手,带着一股子湿润缓缓落下。
“公子?”
宫女瞧他无甚反应,探问道。
“草民谢皇后恩典。”说完,自顾踏进门去,留下怔愣的宫女一人站在门外。幸得门外站着的近身宫女精伶,待李容若转进内房后便接过衣物,礼貌客气了一番,便捧着衣物进房了。
“公子,”宫女捧着衣物,施了施礼,“这些衣物未干,奴婢先为您烫干,您请稍候再沐浴。”
李容若隔着白纱朝她看去,一脸疑惑,又盛了满满地戒备,摆了摆手,似是因着方才的屈辱而隐忍压抑着,使得此时语声清冷无比:“把衣物放下,下去吧。”
“公子,衣物还……”
“下去。”
宫女瑟缩了一下,一脸委屈,退了出去。
李容若瞧她模样,竟有几分怜惜起她来。如此一位单纯体贴的侍女,在这虎狼之地,可以料想不久将来定然尸骨无存。然而,他李容若还不曾有闲工夫去怜惜他人。他走过去,小心拿起衣物,仔细搜刮着每一寸绸缎。
他忽而冷冷笑了,右手随即从衣服底下取出一叠东西来,原是一包五石散。
五石散,由硫磺、赭石等按照比例配制而成,传说具有驻颜不老之功效。然在大曜山河内,若是谁敢公然出示五石散,甚至提及五石散,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大曜律例里有一条极其令人啼笑皆非却又无人敢违抗的条例,特别是在当年一次以法为名的杀戮后,人们对五石散更是闻名丧胆。
五石散原本是华唐君臣百姓都热衷的养生药物,自华唐被大曜取代,轰烈的五石散风潮便迅速冷却,最终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于公众眼前。原因到底为何,除却是前朝遗留这一可能原因外,百姓们对于其他是一概不知了。于是民间多有猜测,如五石散可延长寿命皇帝怕遗臣复仇;服用五石散需要做运动出汗以使药性移出不至于伤害身体,因而又猜测对身体有害;五石散不利于传宗接代等等,诸多猜测加快了五石散消亡的脚步,却将服食五石散需要穿宽袖衣物这一穿着风格遗留了下来。
李容若虽年仅二十三,然亦认得这明面已不能出现的五石散。他将这小包东西轻轻在手里捻着,思绪开始云游。
很久很久从前,先祖们曾经的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如今只剩下虚无缥缈仅做符号的宽袍大袖。那些恣意无为,那些顽抗人生现实的风骨,那些飘飘翩然的意态,全部都一一沉没在历史长河中。李容若时常会想,若是历史的泥沙翻覆,他会如何?天下黎民会如何?
李容若正出神间,眼前平白多了个身影,手中的五石散更是被一把夺了过去。
“常公子,可否告诉朕为何你会有这东西?”
李容若恍惚间终于回过神来,眼眸中莫名的沉痛须臾便被冷淡所取代。抬眸看着眼前满目怒意的帝王,又扫了眼他手中的东西,只是安静站着,似乎在等待暴风后来的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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