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华的人耳里,蝉鸣是聒噪的。御书房外的蝉鸣,别有一番耐人寻味。
“父皇,难道你不觉常……公子很可疑?”
萧商沾了沾笔墨,头亦不抬,顺口接道:“的确可疑。”
“既然觉得可疑,父皇为何仍旧要亲近他?”
萧商笑了笑,继续埋头,道:“澈儿,你不懂。”
萧澈一屁股坐在椅上,深深看了萧商几眼,欲言又止,还是萧商感受到不对劲让他说他方支吾着:“父皇,难道是……对他……生情了?”
萧商一顿,黑墨沿着笔尖滴了一滴在纸上,随即缓缓晕开。黑墨滴落,一刹那措手不及,一刹那又沉静优柔,恰如此时萧商的心境。“煜儿,你终究还是不够沉稳多谋。”
“父皇,如若并非如此,你为何宠着那常公子而不去严刑逼问他?毕竟他藏了五石散。”
萧商“啪”的放下笔,严正盯着萧澈,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抛却你们的利益诉求,即使是为朕好,朕亦不能让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中。你们好自为之!”
萧澈吓得呆住了,直勾勾傻呆呆看着萧商,许久不能反应过来。
萧商瞧他模样,轻叹一声。澈儿终究比不得煜儿啊,奈何答应了燕儿让澈儿当太子,而此时煜儿又相当于废了,澈儿不当太子谁能当?衍儿?还不如澈儿来得好些。今日田地,已然不能令他乃至他们父子有回头路可走。“父皇只是欲擒故纵罢了。”萧商如此说着,内心却明显底气不足。可他又分明清楚,若是有何人何物会威胁到他大曜王朝,一经发现他便一律斩草除根绝不姑息,哪管自己或他人是有情还是无意。
当理智遇到情感,谁又能保证仍记初心?人类的情感,明明一无所用甚而成为负担羁绊,却总有那么些身不由己,终究令自身捏着自己的情绪爱好去取舍,所谓利或不利、该或不该,早已抛诸脑后。因而,切勿轻视所有的交往,尽管有些仅仅是匆匆擦肩,重视并且暗自依据现实观照来采取行动,方是能护佑渡船驶向上游的正确做法。
奈何人终究是感性的。
萧商又拿起毛笔,静静描绘着文书上的大曜山河,嘴角拉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嘲讽的笑,约摸是想到了那个令他生疑又不愿割舍的清冷男子了。
初夏甲子酉时,清心阁失火,帝急调御林军。御林军分两队,一队竭力救火,另一队围锦乐宫。
“太子殿下到。”
李容若似是不曾听闻传报,目光透过白纱朦朦胧胧仰望夜空。远处的火光跃动,令他全身都染上一抹妖冶的淡红。
“今夜月好,倒是适合出奔。”
“常公子此是要坐实自己的罪名畏罪潜逃?”
李容若转过身看着冷冷笑着的萧商,他不明白为何萧商的笑意里分明裸露着不舍与惋惜。既然欲杀他,便不该再如此残存一丝奢望。也许萧商,亦是孤独的罢。李容若轻笑出声,抬眼看着刚刚走进的萧澈。
“父皇。”萧澈皱眉头行礼,看着李容若,满眼愤恨,大有一番杀之而后快的凌厉希冀。他不知道为何这位常戚戚死到临头依旧是一片清风两袖从容不迫。正因他摸不透,方觉得李容若那一声轻笑里竟充满了嘲讽与不屑,这令他更为厌恶他。
萧商扫他一眼,随即依旧紧盯着李容若,似是生怕他忽而消失不见般。“澈儿,回宫去。”
“父皇,让澈儿来助父皇一臂之力。”
“哧”,一把亮晃晃的银剑在这初夏里冒着寒气逼迫着李容若。
“澈儿,回宫。”萧商皱眉,声音亦冷硬了几分。
“父皇,”他慌忙转头看了一眼李容若,“这人大难临头依旧不畏不惧,怕是不同寻常,儿臣担心父皇,就让儿臣协助父皇吧。”
“澈儿,你不是他对手。”
“父皇?”
萧商灼灼目光中多了几许阴狠,掷向李容若。伴着冷诮的笑容,萧商抽出随身佩剑,加了几成功力一手将它直刺向李容若。
李容若不着风雨轻松一转,听得身后木墙发出一声割裂闷响,便笑道:“太子殿下该听听陛下所言,切勿心思不正轻举妄动,否则……”他走过去抽出剑,看了一眼木墙创伤,“草民想不到陛下亦有几成功力呢,只是,陛下若是想杀了草民,怕并非易事。”
萧商神色惊惶一闪而过,取了身旁侍卫的剑,紧紧握着。“常公子惊才绝艳,当然有理由自傲,然宫中御林军与众多守卫,亦不是吃素的,只怕常公子硬是要闯最后满身挂彩被捉拿押送到天牢。”
“哦?敢问陛下,草民所犯何事竟要到天牢去?”
“倒是朕要问问常公子,常公子为何要出逃?”
“陛下御林军围堵,难道草民还能认为与自己无关?”
“若是朕说……无关,你会如何?”
李容若看他小心翼翼的表情,心下冷然。凌空甩了甩长剑,剑身划过烦闷不安的空气,吹出几声沉啸,顺便将气氛紧张度又提了提。“君子尚且不立危墙之下,何况草民呢?”
“无罪出逃,乃是自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难道会相信草民?”
“你若是……”萧商顿时停住,眸光中多了分怜惜,甚而不易察觉的浅浅的恳求,“你若是断绝与安王爷来往,安心在锦乐宫度过余生,朕便……相信你。”
朕说与你无关,朕说相信你,便足够了吧?
若是世间之事通通如此简单,世上便再无矛盾纠结。
“哈哈哈……”李容若大笑不止。狂傲、怜惜、可笑,通通揉进了笑声里。堂堂帝王,为他如此,岂不可笑?他毕竟是发现了他入宫动机不纯,即便如此依旧选择将他好生招待着囚在宫中,并且刻意不去想、不去查。他对他竟真如此沉迷么?只可惜……“陛下,草民意在安王爷,请陛下放草民出宫。”
宫中有他日思夜想的蓝田玉,民间却有他必须要叱咤的江湖,既然呆在宫中不得进展,便先出宫为要。不知安王爷若是听见“意在安王爷”一句,会如何气愤?怕是恨不得杀了他罢。原本便一触即发的父子关系,若是因他这一句话而雪上加霜,倒也正合他意!
“你……好,好,既然如此。”萧商一脸冰冷,眼神狠绝,转身出门,边走边续道:“常戚戚冒大曜大不韪服用五石散,寿辰联合乱党刺杀朕,今日更是纵火清心阁,特打入大牢等候发落。”
“是。”
御林军蜂拥而进,连窗子都被堵得死死的。若非会隐身术,李容若是真真不能轻松走出这锦乐宫。而况锦乐宫外还有大群御林军在候着,若是要逃出皇宫,亦是难上加难。然而,他是李容若,独行天地的李容若,又岂会如懦夫般知难而退?
李容若看了一眼萧澈,从他脸上掩映不住的得意神情中为自己又捏一把汗。不用说,除了萧商的部队,他还需应对董流菲与萧澈的手下。虽早已想到会有此番局面,却苦于时间仓促条件受限无法安排布置妥当的应对策略。那么此境况,唯有靠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待他出宫,他必得好好质问萧煜,究竟为何萧商与萧澈会笃定他与他往来。他曾经笑调自己为萧煜找麻烦,却不曾想萧煜亦为他找麻烦。
这倒算作“志同道合”。
李容若轻哼一声,转身一手拍倒一个侍卫,夺了他的剑,便一丝不苟行云流水发起招来。
天边渐渐黯淡下来,可见清心阁火势已被控制。然而李容若这边,却依旧打得火热。
“大胆犯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犯人?还未审问他便成了定罪的犯人了?
李容若嘲讽一挑眉头,一手横挡,剑便往前方扫掠而过,顿时空气中又添了几人的血腥之气。
黑压压一片御林军,李容若自己心里亦虚了虚。他万万没想到,萧商在萧煜的问题上草木皆兵,即使只是闻说他与萧煜来往,宁可大动干戈亦要消除一切可能的障碍。李容若事实上没有资格如此去怨责萧商,因为李容若自己本身亦是这般人物。
锦乐宫可热闹了,似乎把周围整个夏天的喧闹都提前吸了过来。沉入黑幕里的宫城,与锦乐宫相比,显得如幽深谷底般静寂无声。
李容若终于被御林军围在了锦乐宫宫墙旁。出宫之路,艰险层迭。
李容若捂了捂左肩胛骨,脸上神情却依旧清淡平和。似乎汩汩而流的鲜红出自他人身上般,而对那创伤不置一丝心思。
他正了正笠帽,抽身又迎了上去。
今夜月凉,令生死为赌的打斗亦增了几分惬意与兴致。
自李容若记事一来,这是第一场胜少败多的单打独斗。以往,即便身陷囹圄,亦有肩并肩的同伴。他虽生性清冷,却亦对与他出生入死之人情义深重。故而到今日,他方察觉原来自身竟是如此孤独。
天地浩渺,辰宿列张,寒来暑往,多少人间悲欢离合,原来他亦只是一个人。
苍凉于世。
“嘣”,远处一朵烟花冲破浓重层层的宫墙,绽放在他眼前。
李容若心头轻了一许,招数亦轻盈利落起来。
他知道,他的同伴来了。
李容若趁着一把银剑向他刺来的当儿,纵身一跃立于剑上,而后再跃飞身翻出锦乐宫。脚下依然是冷剑泠泠,他却眯了眯眼眸坚决地一剑朝下刺去。果然从上而下的可见危险最有胁迫力,剑尖附近恰有一人躲了躲,顺带地挤退了人群几步,使得李容若有落地之处并且得到一个冲出重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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