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对此十分失望,他多想萧煜能够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不安与嫉妒,当然了,最好还是打翻醋坛子,好让萧商与众朝臣明里暗里奚落一番。
萧煜静静喝了一杯酒,再斟酒间,抬眼看了看萧澈。
恰巧四目相对,两人却眼神迥异,一个淡静,一个浮躁。
萧煜对着萧澈举杯,皮笑肉不笑拉了拉嘴角,昂首喝下,便粘起桌上的蜜饯,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只有萧煜知道此时自己内心的厌恶与烦闷,如春潮里的湿润、冬风里的刺骨,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而他却只能压下所有负面情绪,隐忍静待山洪暴发那一日摧枯拉朽侵天吞地。
萧煜痛苦的同时,却又在冷声嘲笑着萧澈。萧澈比之于他,不过是多了外援开了外挂罢了,自身硬件软件远远不如他。待到系统崩溃那一日,他相信他定能狠狠□□他直至地狱开门。
萧煜需要的是等,因为他只有自己。
萧煜优雅地吃了块水晶桂花糕,拿手帕擦了擦手,走出位去。满脸恭敬,对着萧商揖了揖,语声淡定中还怀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喜悦,道:“儿臣与皇弟萧衍亦有贺礼送给父皇。”
萧商愣了愣,见萧衍亦出来无声作揖,终究还是慈爱又警惕地笑了笑,道:“煜儿衍儿有心了,是何物?”
“此物无形,人间难得几回,万物皆藏于其中。儿臣相信父皇会喜欢的。”
“有如此神物?孩儿呈上来也给大臣们看看吧。”说着,萧商对张公公使了个颜色。大意便是让张公公随时留意事况,一有动静即刻应对罢了。
萧商啊萧商,竟对自己孩儿如此猜度,此般君臣父子,岂非可笑可悲?
幽幽昏黄中,徐徐没出个白色身影。白纱旖旎,古琴孤执。淡雅君子,青莲出兮。自顾不苟言笑只浅浅揖了揖,便不理百官惊诧鄙夷目光立于中央,右脚一搭同时琴往腿上一放,凌空折坐,只左脚撑地,犹如端坐于方正椅上般从容有度。
萧商与众人皆不解之时,萧煜适时出来解惑,悠悠笑道:“此人琴技冠绝,又不慕名利,儿臣废了好一番功夫方征得应承弹奏一曲,望父皇满意。”
萧商眯着眼紧紧盯着李容若飘忽的白纱,只微微点了点头。
萧煜随即便李容若敷衍一揖,旷古琴音便从指尖流出。
李容若抚琴的手指洁白修长,骨节并没有因清瘦而突出,反如主人身姿般仙风道骨。萧煜愣愣看着,只道是极尽天工之物。从周围众人沉醉的意态便可旁证,这指的确名符其实。只是,过于苍冷,似那山巅的皑皑白雪,举世仰望而生畏却步。
萧衍自是亦对这琴师甚是满意,自觉父皇受到此份礼物应会高兴。而与萧商坐在一起的萧澈,看此景,听此曲,生怕被比了下去,不由心下暗生歹意。
萧澈正搜刮脑袋时,“铮”,只听琴声一个激昂转折如石裂破,须臾间宴席便仓惶起来。
第5章 救君
“护驾。”
“保护皇上。”
御林军鱼贯而出,稍有勇的大臣匆忙堆起人墙将萧商与萧澈、皇后紧紧围住,霎时灯花遗落,纷繁踏碎。连捧杯的宫女,亦都惊慌不定,更有甚者失足掉入旁边碧湖。
萧煜静静站着。
李容若自若抚琴。
只是身旁愈渐增多的似宫中平凡常见的各色身影,将他们遗忘在远离宫闱的那一方。
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并不知道面对的人哪些是敌人,哪些是护着你的人。恰如庄周梦蝶,恍惚迷糊中死生刹那,那般迷离,那般混沌,那般身不由己。面对明里暗里的敌人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是那不辨真假的精神病患者。
萧商现下便是此种捉摸不定忐忑不安的状态。
御花园方才明明仍是人间极乐,现下却似成了历史长风中的断壁残垣,好不凄凉又令人血液振奋。
断臂残肢中,半段森冷剑身连着剑柄吐露在一个人胸前。长衣染血,眸光落败。
霎时一片惊呼在愈渐微弱的打斗声中突兀响起。
惊呼沉寂,却没有人敢动一步,敢发一声号令。地上的殷红涂抹成意境冷峭的山水画,连着血衣,奄奄一息却有自在风骨。那是画,一幅文人士子倾尽生命图存的画。
民间有人说,他有国士之风。萧煜此时只想说一句,去他的不着调的国士之风。好好一个世无双之公子,偏偏要令自己深陷深宫囹圄。难道这便是他想要的么?难道终究是追名逐利之人?先前所言“不住宫中,宴过不留”竟是谎言么?
真真一个骗子。
萧煜啊,难道这不是你一开始便作的打算么?他只是以另一种更为有效的方式帮你实现了。难道他不是你打着送寿礼的旗号送给自己父皇的“礼物”吗?——一件足以颠覆朝堂倾尽天下的礼物——让他成为“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罪魁祸首。
既然如此,萧煜又有何可气可恨的呢?
李容若的右胸膛中正斜斜插着长剑,而他则拼尽全力让自己站着,倚靠着琴站着。此时的他,傲然得顽强而可笑。他为的是什么呢?斜斜瞅了一眼萧商,扫了一眼萧澈,从间隙中望了望立在人群后萧煜,浅浅一笑,不悲不喜,清淡似秋天里的长空。
他终于熬不住往后倒去,只是倒在了一个亮黄色的怀抱里。
“快传御医。”
萧商一声大喊,镇定的喊声中似乎透着隐隐的急切。
人群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一哄散了又聚了。
人群聚散间,总不见萧煜移动半分。他远远看着人群行止中的李容若,惊诧呆愣又愁怨了一番,终于拉了拉嘴角,旋即便似无事人般听候萧商安排。
李容若因着救了萧商一命护驾有功,特被准许于锦乐宫中休养,顿时朝堂内外、后宫民间,传言奋起。
荣华富贵不过一举一动,为人臣子却养于深宫之中。多少闲言碎语随风飘荡,李容若却似不曾听见般,依旧是他的疏淡性子。
十日过去了,在无微不至的关怀众,他终于可以下地行走,只是走的距离不远,于是他便整日的坐在窗前,闲看花开花落,不知是否有作偷念从前之想。
十日来,萧煜不曾来看过他一回。虽说他原本是因帮萧煜方有进宫之机而至如今地步,但萧煜说到底并未与他有过多情谊,而况今日是自己一手造成,且不论是否冲动而为,单单事实来看,萧煜亦都没有任何实在的理由来看他。加上萧煜与萧商防备的至亲关系,萧煜更不该冒险频繁进宫。李容若心里其实空空如也,至于萧煜,不过是匆匆过客,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偶尔的放空中如此平静地想到他罢了。
天上的白云又在蔚蓝的画布中舒卷了身子,倒更像是一只振翅的鹏了。
正托腮出神间,门口若隐若现传来一句话。随着来人脚步愈渐靠近,通传的声音亦跟着愈渐清晰。“皇后娘娘驾到。”
如此清晰,不消说定然已在门外了。
李容若却不为所动,只给来人一个萧萧背影。
“大胆刁民······”
呵斥未完,太监便被一只纤手阻止了。“常公子,不知身体可大好了?在宫中可还习惯?”
皇后的莺声燕语,谁都听得出关怀,谁也都听得出城府深沉,然后明白不可招惹。
李容若随意回头看了她一眼,倒惊得她顿生杀意。此般妖孽,恐对她后位有碍。
她畏惧,她欲杀之而后快,并非是因李容若威胁她的后位。谁都知道大曜及从前多少朝代从未立过男妃,至多不过是当个上不得大堂的宠娈,又谈何威胁?说白了不过是宫中女子根深的妒忌罢了。
纵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对于世人来说,比不上自有独特风骨的山谷修竹。清淡如许,高傲如许,却又萧索如许。
李容若不徐不疾拿起手边的笠帽,一展白纱落下,便遮住了身后的灼人气息。随后转身,不叩不拜,只淡淡应了声“谢娘娘关心”便径自站着,等候。
皇后压了压心中躁闷,展开笑颜,道:“常公子护驾有功,得以休养生息日日见着陛下,本宫都羡慕起公子来了呢。”
窗外透进一声鸟叫,李容若暗中斜眼瞧了一眼窗外,冷淡说道:“娘娘洪福,母仪天下,草民不过仰仗着有伤在身得到陛下关怀,有何可羡慕?而况,草民性情疏淡,宫中奢华,草民实在无福消受。”
“常公子此般言语,竟是厌恶锦乐宫来了?”
李容若早见势头不对,不曾想这皇后当真如此小肚鸡肠且表露无遗,无奈只得做一番能屈能伸的好汉,毕竟他那一剑可不能白受。
二十三年来,遮天蔽日。要等到何时,他方能寻到刺穿乌云的一抹阳光?
“锦乐宫乃陛下寝宫,陛下隆恩,草民岂有不知之理?并非厌恶锦乐宫,只是懒散潇洒惯了,对宫中行止规矩不太习惯罢了,请娘娘恕罪。”
他虽说着卑怯的言语,身板倒是依旧挺直,哪里有一份求人的姿态?
世人皆说,李容若似水却坚韧,萧煜如山却温柔。一个高傲,一个风流,春秋几度,相融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做作,少一分则浅薄。
“恕罪?常公子打算如何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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