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瞥他一眼,没有说话,提着衣摆,缓步走了出去。御史台每年都要纠察总管府的大小案件,今年是恰好到了这时候,他才奉命过来的。
然而御史中丞走后,狱卒们却并没有去给宋芷请大夫,几个方才动手打人的心里都有数,知道宋芷为何寻死,若真把宋芷再救回来,给他寻到机会向御史中丞告上一状,别说他们这些狱卒,司狱司也要遭殃。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拖出去,丢到乱葬岗!”
“可,这……回头大人问起来……”
“就说医治无效,死了,如此简单的事,还用再多说么?快去!”
“是!”
当即有人领了命,用麻袋把宋芷装着,当天夜里趁着夜色给送了出去,丢到了乱葬岗。
“真晦气,竟然刚好赶上御史台来人!”
两个抛尸的狱卒骂骂咧咧的,给了昏迷中的宋芷一脚,转身便走了。
……
宋芷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光怪陆离,意识浮浮沉沉,时明时灭。
他想:我这是死了么?
然而他既没有进入地狱,也没有进到佛家说的极乐世界。
眼前雾蒙蒙的,他看到一片隐在云霭里的山,山里有一条小河,河岸种着柳树,柳树下半靠着一个人,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支楞着,脸上盖着一本书。
那是谁?宋芷想。
那人的身形那样眼熟,让宋芷单单看着,便觉得心颤,似痛楚,似欢喜,他本能地抗拒,又忍不住想上前看上一眼。
于是他靠了过去,停在那人的身前,伸出手,去拿男人脸上盖着的书。
“子兰……”
他好像听到男人低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唤他。
柳树下的男人睁开了眼,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含着笑意,看着他。
不……他不是在看他,宋芷的心猛的一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河边坐着的另外一个人,那人着一身石青色长衫,身长玉立,身前支了一个架子,手里拿着画笔,明明是在绘这山里的景,跃然纸上的,却是柳树下打瞌睡的男人。
青衫的男子偏过头来,冲柳树下的男人似嗔怪的笑了一下。
这张脸……分明是他自己。
宋芷忽地想起来了,这是他曾做过的梦,这是他梦中的场景。
然而下一瞬,更多的画面涌上脑海。
心头忽地激荡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宋芷喉头一热,吐出一口血来。
“醒了醒了,醒过来了!”
耳边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
有人用手帕轻柔地给他擦去嘴边的血,一连声地问:“小兄弟,你怎么样?”
宋芷皱着眉,想说话,嗓子却又干又哑,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水……”
“快,水拿过来!”
接着有水喂到了嘴边。
宋芷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一点,稍稍觉得好受一些了,才缓缓睁开眼来,意识尚不清醒,眼神也是涣散的,又过了一阵儿,才有了焦距。
宋芷转了转眼珠,看到眼前的人。
是一张陌生的脸,属于一个中年女人的,看得出来有精心保养过,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
“你是……?”
听到宋芷发问,女人爽快地笑了笑,说:“你叫我三娘便可,先不必问那么多,你身子未好,先养着。”
“现在感觉如何,饿么?”
宋芷动了动唇,四下打量了一眼,心想:他这是被救了么?昏迷前的场景还是在狱中,醒来却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
这过程并不难猜,多半是司狱司当他死了,差人丢到乱葬岗,而后被人捡了回来。
宋芷弯唇,有些苦涩:他还真是命大,这样都能被救,是命不该绝?可他还有什么好活的?
“小兄弟?”见宋芷不答话,女人又问了一句,心说该不是傻了吧?
宋芷点了点头。
女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转头道:“素毓,快去煮碗粥来。”
宋芷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一个少年,闻言答应一声,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宋芷,才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宋芷的左手手腕有道很深的伤口,虽没有伤及主动脉,却仍然流了很多血,失血过多是宋芷昏迷的主要原因。
被称作三娘的女人是个做丝绸生意的,家里有些小钱,早年死了丈夫,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听说是宅子里的帮佣进丝绸回来,为了抄近路,路过乱葬岗,无意间发现宋芷还活着,把他带了回来。
女人心底好,见宋芷年纪轻轻,虽然穿着囚服,看着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银子大把大把地花出去,给宋芷请大夫,买各种补气血的药,不要钱似地往宋芷肚子里灌,宋芷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又硬生生被拉了回来。
之后的日子,宋芷便安心住在了女人家里,大夫说他要静养,宋芷被救回来时,不仅失血过多,还发着高烧,烧了几天才退下来。
若不好好休养,凭这身子骨以后怕是要遭罪。
大夫说得是,宋芷现在十分畏寒,虽然才仲秋,他却得穿两三层,才不觉得冷。
手腕上的伤口日渐愈合,肉一日一日涨起来,痒得厉害,大夫却吩咐不准去碰。
宋芷像是与从前的生活脱离了关系。
他告诉三娘自己叫做宋芷,一个画画儿的,三娘听了,便去买了画笔、颜料、宣纸来,虽然不如在孟府时用的好,却也不是宋芷自己能买得起的。
宋芷推辞不了,便作了画,让女人拿出去卖,兴许能换几两银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若非是九月的一天,忽然有人敲响了三娘家的门,宋芷或许都要忘记,自己以往的生活了。
忘记他还是孟桓的男宠,忘记他还是一个待罪的囚徒。
来人是孟桓的亲信,自从得知宋芷在狱中自尽被丢到乱葬岗后,孟桓便派了人到乱葬岗去找,却没找到尸身,身边的人都告诉他,兴许让野狗吃了也不一定,孟桓却坚信宋芷没死,派了亲信挨家挨户地去找。
这么找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个北城平在坊打听到了消息,说是有个叫三娘的,请了外伤大夫,医治过一个年轻男人。
这才把人找回来。
宋芷被带回孟府的时候,看着熟悉的景物和建筑,有刹那的恍惚。
他原以为自己再不会回来了。
死过一次的人,心境到底是不一样了。
见到孟桓时,孟桓在书房里坐着,绰漫不在,齐诺也不在,没有别人。
宋芷以为自己能冷静了,然而小厮替宋芷推开门时,宋芷依旧紧张得呼吸都快静止了。
“少爷,宋子兰到了。”
小厮说完这句,识趣地替两人掩上门,退了出去。
宋芷抬脚走进去,一抬眸,看到孟桓斜倚在太师椅上,半靠着,姿态有些懒懒的,手里头拿了一卷书,乌黑的发像汉人一样用一只玉簪绾着,如瀑布一般垂下来,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瘦削而坚毅。
孟桓听到声音,转头向他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写得我要哭了,心好痛,超心疼子兰和孟桓
第130章 鸨羽六
秋日的暖光落在孟桓的脸上,孟桓的神情疲倦而落寞。
宋芷的眼眶倏然一热,眼泪差点落下来,他慌忙别过脸,忍住了。
孟桓却浅浅地弯了唇,眉眼的神情温和下来,静静地看着宋芷。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从得到宋芷自尽的消息那一刻起,他的心便是悬着的,仿佛被什么炙烤着,日日夜夜,一时一刻都不得解脱,神经紧绷着,可他坚信他的子兰没有死。
他不信,他会这样离开他,也无法接受他会离开,可到底是恐慌的,是害怕。他真的承受不起这样大的痛苦。
此刻见到了人,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来。
今夜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宋芷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看孟桓,又或许是不愿看。
两个人之间隔得远远的,到底是孟桓先开了口,嗓音有些哑:“过来。”
宋芷没吭声,沉默着向他走过去,到孟桓身前时停下,他垂眸看着他。
孟桓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指和手心,眉心蹙了一下:“瘦了。”
宋芷不自在地想抽回手,孟桓却握紧了没放。
宋芷盯着孟桓的脸,心说:“你也瘦了许多,怎么净说我呢?”
见宋芷没有再挣,孟桓拉起他的左手,撩起袖子,看到宋芷手腕间那道狰狞丑陋的疤痕,喉头哽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宋芷看到他的眼眶好像红了。
心底忽然有些愧疚。
宋芷想抽回手,却听到孟桓说了一句:“对不起。”
宋芷微怔。
孟桓又说:“是我的错,我没保护好你,让人欺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