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宋芷很快低下头去:“草民失言。”
郭守敬连忙出来打圆场,他是朝里的老人了,一向受忽必烈礼让,说话一团和气,才把这事揭了过去。
今日的主题自然是宋芷的罪名认定问题。
赵孟頫联合几个一起被征辟起来的赵宋遗臣,对“宋芷的那几首诗”一句一句进行分析,从头到尾证明宋芷只是在表达对赵宋朝廷的惋惜遗憾,泱泱大国摊上这样一个无能的朝廷,致使黎民百姓跟着遭殃,其间并没有任何对当廷不满的意思。
诗本就是抽象之极的东西,可以根据需要解读出完全不同的意思,因此经赵孟頫等人一解释,倒真像那么回事,忽必烈听着也觉得十分有理。
事实上,忽必烈当年连文天祥那样激烈的宋臣都能容忍至此,真正有才能的人,有些个性他并不在意,只要能为他所用,倒是件美事。
因此老皇帝昏昏欲睡地听底下说得口沫横飞,近一个时辰,才住了嘴,他才睁开眼,说了一句:“既然如此,朕免了你的罪。”
忽必烈顿了顿,又说:“你如此有才,不能平白埋没了,今后你就到翰林院去报道吧。”
他转头看了身旁的内侍一眼,问:“侍读学士是不是还空着一个?”
太监恭敬答:“是,空着呢。”
忽必烈点点头,继续道:“先做着侍读学士……”
见宋芷面色有异,忽必烈皱眉,以为他嫌官职低,道:“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
“陛下,”宋芷没想到被免了罪接着就是封赏,可他根本不愿做这个官!“草民……草民无能,受不起陛下的厚爱……”
“怎么,”忽必烈不乐意了,“你不愿?”封赏还有不要的?
“草民、草民……”宋芷忽然觉得,若不是不想连累孟桓和赵孟頫他们,他简直想一头撞死在这大明殿上。
“陛下!”在宋芷说话之前,一直站在旁边的孟桓忽地走到中间,屈膝跪下,行礼道,“陛下如此赏识微臣府里的人,微臣不胜惶恐,若是可以,微臣也希望宋子兰能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然而……”
“然而什么?”忽必烈问,略有些不耐烦,他已经累了。
孟桓说:“想必陛下也知道,前些日子,宋子兰在牢中受尽苦楚,狱卒误以为他已经身亡而丢到乱葬岗,被行人无意发现,才救回家中,微臣耗费月余时日才找到他,可他身子经了这一遭,留下了病根儿,极畏寒,又体弱,恐怕难以胜任侍读学士这个职位。”
听到这里,忽必烈忽然来了精神,他哪里知道宋子兰受了什么苦楚,可孟桓这几句话里,分明隐含了一些东西,大都路总管府司狱司里,有人在做小动作。
至于是什么样的小动作……宋子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秀才,能惹到什么人,惹得司狱司的人要对他动手?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忽必烈年纪大了,可脑子还清楚着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孟桓一眼,孟桓神色坦然,表情纹丝不动。
忽必烈收回目光,点点头,这下宋芷接不接受封赏都无关紧要了,他也不能强迫一个病秧子给自己干活,有些疲倦地阖上眼,摆了摆手。
老太监立即会意,扬声道:“都下去吧,陛下乏了。”当下与皇后一起,扶着忽必烈离开了。
前方的龙椅空了,来自上方的压迫感消失了,宋芷却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孟桓一脸担忧地去扶他,低声问:“子兰,怎么了?”
宋芷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孟桓以为他身体不适,连忙向其他大人告了辞,带着宋芷匆匆离开了。
从宫城出去,两个人进了马车,孟桓见宋芷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下焦急,问宋芷,宋芷却像傻了似的,只是沉默。
马车驶过太液池,到了东宫附近的时候,宋芷才忽地吐出一口血来,暗红的血液粘稠腥甜,弄脏了孟桓的质孙服。
“我……”宋芷攥着孟桓的袖子,抬眼看他,他看到孟桓眼里的惊慌与心疼,内心更觉得茫然,“……三娘为什么要救我?”
“任我死了,不更好么?”
“胡说!”孟桓紧紧地搂着他,几乎红了眼,他力道大得像要把宋芷勒进自己的骨血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宋芷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呓语,喃喃地掩在马车的轱辘声里,却还是让孟桓听了个清楚,他说: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卑躬屈膝,向元廷的皇帝下跪求饶,讨一个苟且偷生。
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他该以何颜面去面对死去的爹娘和秀娘?
他们拼尽全力,让他活下来,他竟活成了这样么?
说什么不想连累孟桓和赵孟頫,他根本就是贪生怕死吧?
宋芷一边想着,又觉得喉头一热,吐出一口血来。
孟桓心里发慌,表面上却强撑着,咬紧了牙,在宋芷耳边道:“你不许再吐了!”
宋芷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边露出一个极浅的笑,那抹笑在唇畔的血迹中显得格外刺目。
孟桓不懂,宋芷知道,孟桓始终不懂他到底在坚持什么,他也不想解释,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其实你不必如此。”宋芷说,“你把绰漫接回来吧,征南。”
听到这话,孟桓连心尖都颤了一下,宋芷有多久没叫他的名字了,却是说的这样的话。
“你爹和你娘,恐怕恨极了我。”
“别瞎想,”孟桓用衣袖擦去宋芷唇边的血,轻轻地说,“他们怎么会恨你?”
宋芷眼里有自嘲的意味:“那府里的,有几个人看得起我,他们平日是怎么说我的,我不知道么?”
“我待会儿回去就把那些嚼舌根的都赶出去。”
“你还能把你爹娘赶出去不成?”
“他们在京里有自己的府邸,现在并不住在我这儿。”孟桓说。
宋芷又说:“那伯颜大人那儿……你岂非把他得罪了?”
孟桓抿了抿唇:“我要的都会自己赚来,不必依附他。”
“那绰漫呢?”宋芷总算说到了最关键的人,“她是你的夫人。”
“我没有碰过她,她完全可以再嫁。”孟桓说。
“我现在知道了,娶她完全是个错误。”
孟桓把所有都算得清清楚楚。
宋芷无奈地低下头,阖上眼,说:“你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留下来陪你。”
孟桓抱着宋芷的胳膊紧了紧,勒得宋芷几乎喘不过气。
宋芷听到孟桓的声音,说:“你不愿么?”
接着,没等他回答,孟桓像是害怕听到他说不愿似的,补了一句:“你便是不愿,我也不会放你走的。”
“你分明爱我,为何不愿?”
孟桓一声反问消失在马车里,却久久没有听到回答,他垂下眸,才发现宋芷不知何时睡着了。
孟桓盯着宋芷的睡颜许久,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宋芷的脸,从修长的眉毛,柔软的眼睫,到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唇,一切都那么合心意。
相识五年,宋芷却像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去了。
他近乎贪恋地用手摩挲着宋芷的侧脸,而后低下头,在宋芷的额上印下一吻。
回府后,孟桓趁着宋芷睡觉,把裴雅叫来,先给宋芷请脉,裴雅说,宋芷主要是心病,体弱得慢慢调理,能不能恢复成往常那样不好说,给宋芷开了调养是方子,随后又看了看孟桓身上的伤。
伤很多,最先是那天忽都虎打的一百多板子,差点把他打成了半身不遂,永远站不起来了,但有神医妙手回春,把他救了回来,他从臀部到大腿血肉模糊,没有好肉,到现在也没完全愈合。
第二个是绰漫抽的鞭子,绰漫那丫头,脾气不小,功夫也还成。
孟桓听说宋芷“死了”之后,便半身不遂地从床上爬起来,非要去司狱司看看,忽都虎不准,孟桓就拿了刀要自刎,到底是巴雅尔心疼儿子,勉强准了他去。
消息传到伯颜府上,伯颜、博罗哈斯和绰漫都气了个好歹,加上孟桓还偏觉得宋芷没死,要去找他,绰漫大哭了一通,拿着鞭子就找上门来,当着孟府所有人的面,把孟桓抽了一顿鞭子。
绰漫抽完之后,伯颜加了一拳。如果说绰漫那是外伤,伯颜这一拳就是内伤,打在胸口上,孟桓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
可即便如此,孟桓仍旧要去找宋芷。
忽都虎嫌这儿子丢人,早早就从孟府搬了出去,回了自己府里,看上去已经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了。
巴雅尔一面心疼儿子,一面又嫌儿子不争气,给孟桓找了大夫来,诊治之后,看孟桓并无性命之忧,就离开了,只会偶尔来看看儿子的伤势。忽都虎则再没来过。